2024年新年伊始，《十月》杂志1月号以头条发表了王蒙的中篇小说《蔷薇蔷薇处处开》。它是王蒙刚刚度过从事文学70周年、始入鲐背之年后，首次郑重推出的精心之作。2023年《小说选刊》10月号刊出他的中篇《季老六之梦》时，王蒙在“创作谈”中透露，已于8月又完成了一个新中篇，为了不与《季老六之梦》撞车、自卷自拼，遂决定捂一捂，暂不发表。4个月后，盖子揭开，《蔷薇蔷薇处处开》立即引起了文坛关注和读者热议。该小说的主题要义是什么？作者想告诉读者些什么？笔者对此试谈三点浅见。

　　第一、坚持循名责实，反对虚论浮谈。

　　小说以1985年WM率领作家代表团访欧为切入口，叙述了一批知名作家从盛开的蔷薇，到39年后的渐次凋谢、“依恋落红伤情”的悲欢故事，重点塑造了知名作家雄雄、鸣鸣、翩翩以及月如星、端端、呼呼呼、翻译何哥哥等人物形象。作者回忆追述的心情非常复杂，有想象，有深情，但是也“有遗憾，有叹息”，乃至“刺刀见红揭穿”。有什么需要揭穿的呢？小说讲述了报告文学作家雄雄事实不清、持论不公、大言炎炎的故事。小说第二十三、第二十四节之间，作者特意加进去一段往事。说是1981年底到1982年初，WM和雄雄接到任务，一同到广西南宁采访宣传某青年女劳模。一接触实情，才得知青年女劳模和另一位大姐劳模有矛盾，先前媒体宣传青年劳模，硬把大姐的先进事迹安到妹妹劳模身上去了。雄雄立即选边站队，“毫不犹豫地喜妹憎姐，天天与青年女工一起研究该中年女工的或有或无的缺陷”。WM建议与大姐见面，兼听则明，弄清事实，协调双方，但雄雄毫无循名责实之意，他拒绝了，理由是：时间太短来不及，何况他与妹妹劳模及其密友们谈了几天，已对大姐劳模的狭隘自私缺陷做出了结论，这时再与其对立面交往，似乎不太局气仗义。“‘我的妈呀！’听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大师雄雄的逻辑，WM几乎晕过去，再劝，不听，再再劝，再再不听，WM绝望了。”雄雄的处事后果，自然麻烦无穷，一地狼藉。当他俩乘火车离开南宁时，站台上出现了一群为大姐劳模鸣不平的女工，情绪激动地要求向雄雄当面“汇报”。幸有维持秩序人员帮忙，雄雄才没有误了火车。雄雄惹的麻烦，并不限南宁一地，他采写了东北，便再不能去东北，采写了江浙，便再不能去江浙……尽管偏听偏信，事理不明，甚而主题先行，“不接地气闹天气”，但是雄雄信口开河、大言雄辩的文章，“自有粉丝下跪夸”，依旧获得不少掌声喝彩。

　　这正是值得特别反思警醒的地方。王蒙在《蔷薇蔷薇处处开》创作谈中指出，他的回忆“已经留下幼稚与愚蠢的疤痕，叫做纠错性回想”，并引用捷克作家伏契克的话疾呼：“人们，我是爱你们的，你们要警惕啊！”王蒙曾在《我的处事哲学》一文中，主张不要被大话吓住：“因为发明一句话而搞得所向披靡者，多半大有水分。大而无当的论断下边不知道有多少漏洞和虚应糊弄。”这是他从生活中研磨出来的，也是他坚决捍卫的人生信条。

　　第二、认同理性与善意，拒绝偏执和怨毒。

　　红颜薄命的女诗人鸣鸣，是作者着墨多、痛惜也多的人物形象。鸣鸣的薄命，主要是爱情遭际坎坷。1971年，在五七干校，鸣鸣爱上了她的男神SS。SS是名牌大学出身、一二·九运动时参加过地下党的领导干部。因SS当时有家室，鸣鸣单恋、苦恋了27年，“她恋得痛苦执着、她爱得专一坚守、她情深如11034米马里亚纳海沟斐查兹海渊”。王宝钏苦守18年，而鸣鸣苦盼了27年。改革开放后，鸣鸣的诗作霞光万道，名满天下，文学梦实现；多年后苦尽甘来，终于和SS结婚，爱情梦也实现了。意想不到的是，一旦成婚，爱情却立即变味变色了。原先崇拜的男神SS，完全不符合她的配偶理想，也不过是个未摆脱“低级趣味”的须眉俗物罢了。鸣鸣觉得冤枉、吃亏以及被迷惑、被欺骗、被背叛了，于是满怀悲愤与绝望地分离，并将一腔怨毒字字血泪地写进了作品里。

　　小说赞赏鸣鸣的才华与风采，但不认同她对待生活的偏执与怨毒态度。WM认为，让鸣鸣婚后反感乃至痛恨的SS所为，都是生活常识之内的正常行为，鸣鸣的怨恨是自寻烦恼、无事生非。鸣鸣的悲剧，来自她生活观的偏执与极端。以文学中提纯了的至纯至美的爱情为尺子来衡量自己的现实婚姻，不免矫情，她的敌人恰恰就是生活。小说写道：“毁灭爱情的一个妙法就是爱情乌托邦主义，爱情原教旨、爱情排他主义。正如搞垮社会主义的人不仅是反社会主义者，也包括用空想社会主义取代科学社会主义的人。”

　　由偏执生怨毒，乃至将怨毒刻骨地写进作品，王蒙也不赞同。早在2002年，他在《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一文中评长篇小说《无字》：“哪怕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老思想，也比老那么怨毒好。”“回忆起过去是平静地微笑好还是无限委屈痛苦的好？人是不是总应该心存感激和心存畏惧呢？”2004年，王蒙总结一个甲子的人生经验，认为理性原则是健康的，胸怀宽广是健康的，提倡常态或常识原则，认同“人类的世俗性”，主张“善意，与人为善”，尤其强调“不要相信极端主义与独断论”。王蒙是以一生的经验写鸣鸣的，是以诤友的善意写鸣鸣的，因而他坚持己见不动摇，并在小说第十五节中，写下了“吾爱吾诗友，吾爱真理真”的诗句。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王蒙虽然认同“人类的世俗性”，但不赞同庸俗滥俗。小说中另一位着力描写的人物翩翩，风流才子，小说不断，绯闻灿烂，毫不掩饰其“偏于庸俗低下的性情观与生命观”。作者对其更多的是“幽默性回想”，并一口气赠给他19副挽联（思念联），联联精彩，不妨择第一、第二联赏之：“经蹬经踹，经盖经铺，翩翩浊世界佳公子也；经拽经拉，经洗经晒，落落榴裙边赖暖男乎？”“受苦得其乐，蒙哀获其欢，君岂怂包孬种？逢凶化之吉，遇难呈之顺，尔自吐气扬眉。”确是融讽刺、打趣、嗟叹、痛惜和怀念于一炉了。

　　第三、把小说写成音乐。

　　不知是巧合，还是编辑的精妙安排，《十月》刊登《蔷薇蔷薇处处开》，紧挨着刊发的是西班牙作家安德烈斯·伊巴涅思的小说《一种更高的生活》。译者杨玲序道：“安德烈斯·伊巴涅思想写的并不是小说，而是音乐，或者说，是一部像音乐一样的小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把小说写成音乐’”，并使人们“感受到这种更高的境界”。王蒙引为知音，随即在2月4日《文汇读书周报》上发表《把小说写成音乐》一文，称“但像音乐一样的小说，极有吸引力，那就是把自己的小说作品写得像音乐一样动情无言，一样纯洁透明，一样震撼多姿，一样开阔无边，一样八方四面、天花乱坠；像音乐一样穿透灵魂，深入灵魂”。应该说，《蔷薇蔷薇处处开》便是这样一部像音乐一样的小说。

　　小说名《蔷薇蔷薇处处开》，即是一首王蒙少年时期的流行歌名，由知名歌星龚秋霞唱红。小说开篇以此歌寄兴，歌词在小说进行中不断复沓改写，全篇充满历史的沧桑感和深沉怀旧的调子。

　　小说中涉及的音乐，当然不止这一首歌，据笔者统计，全文明确写出音乐名称的竟达69首，包括《一对对绵羊并排排走》《秋水伊人》《罗刹海市》《99个气球》《美丽蓝色多瑙河舞曲》以及李焕之的《春节序曲》和普契尼歌剧《托斯卡》的咏叹调等。王蒙坚信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本质与灵魂。他曾坦言，音乐“有时候是我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头等重要的部分”。将小说写成音乐，是王蒙70年文学的不懈追求。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其叙述结构受到肖斯塔科维奇交响曲的影响；短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动情地描写了听《意大利随想曲》的情节；短篇《歌神》《如歌的行板》《春之声》，直接用某部音乐或其片段命名。王蒙在写作中追求音乐的节奏性与旋律性、结构与手法，追求音乐诚挚的美。他曾评价自己的作品，《夜雨》是钢琴小品，《夜的眼》是大提琴曲，《海的梦》是电子琴曲，《蝴蝶》是协奏曲。《蔷薇蔷薇处处开》，笔者以为则是以一首怀旧老歌为前奏，融怀旧与咏叹、冲突与和谐、喜谑与悲悯、现实与梦幻于一体，时而大弦嘈嘈、时而小弦切切、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慷慨酣畅的史诗交响。这样一部交响曲于新年伊始、新春临门、蔷薇又将盛开的时刻奏响，是今年中国文坛的一桩开篇盛事，是一首令人悲欣交集、魂牵梦绕的序曲。“蔷薇忆忆更妖娆”，小说里的这句诗，正是我们所翘首期待的更美春景。（崔屹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