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很快过去。所有人都不再提起根丝儿姑奶的身世。
但我知道,那个“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疑问在她心里已经生了根。在班里,我能看出她眼神里的疑惑还有怕被别人捅破的担心。本就学习不好,加之有此心思分心,她的学习成绩就每况愈下。为了应付作业和考试,她常常向我要作业抄,我想帮她又无能为力。
到了五年级时,我们开始学习毛泽东主席的《纪念白求恩》。课文中有“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一段描述。课堂上,老师出题让学生用“不远万里”一词造句。老师点名让一位平时顽皮的同学起立答题。平时一答题就麻爪的这位同学,那天站起来竟高声喊道:一个上海女娃,不远万里来到咱村。闻听此言,我的根丝儿姑奶,脸腾的一下涨红,随即冲过去就是啪啪两耳光煽在那位同学脸上。全班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根丝儿姑奶从此就厌学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到小学毕业,就再也不肯上学了。
年岁已高的四老爷四老奶,也不在乎她上不上学。只是积极张罗给她找“上门女婿”。经过物色、筛选,四老爷四老奶选中本村一位同姓的男孩子作为上门女婿,本家族的德高望重的长辈还一起正式搞了个仪式,把这个孩子过继到四老爷家里,先当儿子,等成人后,再和根丝儿姑奶成亲。
那时候,农村里的婚姻都是老子定的,儿女也都是听从安排。根丝儿姑奶没有选择权,也没有拒绝权。她不像过去那样活泼了,但倒是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破衣烂衫也难掩她的青春秀美。她干活勤快,为人善良,对
养父母都很孝顺。对新来家的未来女婿,她很害羞,总是故意远远躲开他。
根丝儿姑奶成亲时,我已出外上学,没有参加她的婚礼。假期回村,我还专门去过她家,看望过她。四口之家,生活平淡,她也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我在她家她根本顾不上和我多说话,手脚不停的干活。说得最多的就是,姑奶脑子笨,没出息;你脑子灵,好好学,一定要学出名堂。我那姑爷虽没看出多大能耐,也没有看出有什么劣根。
上大学后,慢慢就回家少了,关于根丝儿姑奶的消息,都是奶奶或者妈妈告诉我的。无非是“你根丝姑奶生了一个男孩”、“你根丝姑奶又生了一个女孩”、“你四老爷死了”之类的要闻简报。
大学毕业,我在等候分配工作时,在家里呆的时间长。那时已经开始实行土地分包到户,根丝儿姑奶去她家的责任田必须经过我家门口,所以就常常会碰上她们两口。根丝儿姑奶已经变得完全农妇化,蓬头垢面地扛犁拉钯、脚步匆匆的下地收工。当年的风韵已荡然无存。我和她说的有限的几句话也都是“出工了?下地啦?”、“回来啦?做饭啦?”
妈妈告诉我,四老爷去世后,家里没有了掌柜,四老奶不会管家,那个姑爷也就慢慢露出懒散和暴躁的脾性,加之没有人震得住,常常在家耍二杆子,可怜你根丝儿姑奶里里外外的奔波,伺候四老奶、两个儿女、丈夫,还要下地种庄稼,还时不时受她丈夫的打骂。说到这里,母亲感慨地说,也不知道,她在上海的父母是啥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苦、这么委屈,会不会来接她走?
一天下午,我们在场院里晾晒粮食,天还没黑,根丝儿姑奶无精打采地从我们家门口走过,往家里回。母亲看见她一身土,神色不好,就上前问候:根丝儿姑,你咋这么早就收工了?
“奥,不想干了。”
“你身上咋这么多土呢?”
“奥。”
看她不愿多接腔,母亲也就不再多问。走过后,母亲望着她的背影说,好像两口又生气了吧?
我们把晾晒的粮食装进口袋,准备拿架子车往家里运。忽然,根丝儿姑奶院子的方向传来大哭小叫声,接着就有人跑来说“根丝儿喝药自杀了,赶快拿架子车往医院送”。我们丢下粮袋就赶过去。
躺在架子车上的根丝儿姑奶,眼睛紧闭,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但头脑还算清醒。她对着身边的转海姑奶说,我不想活了,你照顾好洪庆和妮妮这俩孩子。周围人都劝她坚持住,往医院抢救,她只是摇头,不再搭话。我们刚刚跑出村子不远,根丝儿姑奶就长哼一声咽气了。她的左手高高举起指向天空,不知要指什么还是要问什么,眼角挂着两滴泪珠。
我们围着她,徒劳无益的喊着她,让她醒醒,让她醒醒。
夕阳西下,淹没在天边的浓云里,村里袅袅炊烟升起……
2012.2
作者:杨建平,现任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党组成员、理事会副主任,中国供销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兼),政协第十三届全国委员会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