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开始打工时,还没有“打工”这个词。那是1976年,我高中毕业,通过熟人介绍跟着一位有名的画家学画画。拜师学艺,很辛苦,生活,也很艰苦。吃穿苦还好说,咱一农村娃子能耐受。可是学画画要笔墨纸砚、要买画布油彩,开销吃不消。
那时,师傅的画室刚好在一家影剧院的隔壁。影剧院又开始播放一些曾经遭到批判的老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洪湖赤卫队》《女飞行员》《舞台姐妹》等接连上映,十年文革单调的文艺生活,使人们看到老影片,就如饥饿的人扑向面包,每场电影都爆满。
一天,影剧院的经理来找师傅,提出让他画电影海报,并拿来印刷的海报样子。师傅是专攻国画花鸟的大家,不擅长也不屑于画这种水粉宣传画,就推辞说没时间。经理是个精明人,看见我这个徒弟在旁边,就留心看我的作业,看了一会,他就问我,你能画这个海报不能?我不敢应声,看着师傅。师傅倒爽快,马上说,我这徒弟画这海报一点问题都没有。经理急忙说,那好那好,你就画吧,画不好让师傅再改改。师傅笑着说,我画可以不要钱,因为我是国家工作人员,但我这徒弟是个学生娃,你得给点生活费。
那时不比现在,各个单位都是严格的计划经济,人头、钱头都是紧巴巴。经理犹豫再三,说,咱不按天算,画一幅海报,给五块钱。
我心想,我学画画自己买不起画布、颜料练习这么大的画,人家拿钱给咱机会练手,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成想还给这么高的工钱?
第二天,我就跑过去找经理,在一个仓库房里钉画框、张画布、打九宫格,然后就拿着炭条临摹放大统一印发的电影海报。画的是孙道临主演的《永不消逝的电波》。我的素描功底好,加上情绪高涨,半天时间我就画好了基本彩样轮廓。中午快下班时,经理专门到仓库看我的进展,从他的表情,我看出了他的喜出望外。下半天,我用心的调色、细心的点染、耐心的修正,终于完稿。我主动找经理验收,经理看后又叫来师傅把关,师傅很满意。经理没想到我能画得这么好,但也没想到这么一天就画好了,给五块钱有点后悔,说,我这大经理一月才五十元,一天还不到两元。师傅说,这是艺术,不是搬砖头,你画个试试?
最后,经理还是高高兴兴地把海报挂在售票室上方,悄悄给了我五块钱。
没想到,这幅海报是市里几家影剧院率先挂出的大型手绘海报,其他的影剧院多是张贴印发的小纸张海报。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夸奖画得真“像”,给电影上的李侠一模一样。影院的票房噌噌窜升,人气爆旺。
本来觉得给我五块钱后悔的经理,这时又为自己的英明而喜形于色。特别是市里文化馆的名画家尹先生,以画油画出名,路过影剧院时特意看了海报,说,放大临摹的型很准,色彩处理不很丰富,但干净利落。经理这一下又来了神,专门跑到我们师徒那里,海夸一阵“名师出高徒”,并提出让我继续画海报,老价钱。
第二次,我画的是《女飞行员》。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画的从容,一天半画好,先叫师傅看后再交活。这次经理不打“背儿”,立马给钱,立马挂出。
(二)
上高中时,我才十五六岁。算是未成年人,在农村出工干活也是个“半劳力”,挣的工分也只有成人(全劳力)的一半。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能打工挣钱。
我们学校旁边要修一条柏油路,公路段的经理现场监工,刚好在我们学校的食堂吃饭。我虽然是学生,但我爸爸是教师,所以我就也随爸爸在教师食堂吃饭。当然,就可以接触公路段的叔叔。一来二去就熟络了,偶尔还和他们对阵下下军棋。
快暑假了,我要回老家度假。叔叔们有点不舍得我这个玩伴,也是想照顾我,就问我愿意到工地干活不,我说愿意就是不知能干什么。叔叔们就说试试干吧。
我被安排在炼柏油的池子旁边,拿着一个特大号的铁笊篱,不停的搅动,防止柏油加热后起泡沫,溢出来。这活轻松,但危险。一不小心掉进滚烫的柏油池子,那可就没命啦。所以,上岗前,叔叔们千千万万的叮咛交待。特别是上夜班,总交待同班的人注意我,千万不能打盹。
我记得这份活,没干多少天,挣了多少钱,我也记不得了。只记得一次半夜起来接班,懵懵懂懂迎着灯光走,没注意碰到一根斜拉的铁丝,拦胸一挡,把我摔了个仰八叉。腿痛了好几天。
(三)
上高中时,学校在火车站旁边,班里也有铁路子弟。
高二暑假,我经人介绍到铁路工务段打工。由于年龄小,身板也瘦,就被安排在家属们组成的杂工组。干的活主要是整理铁路两旁排水沟,把杂物、杂草清理干净,整理铁道的基石,用框子抬运石子。活不算重,但压根没干过,没经验、劲不顺,比如,用钢叉翻腾石子,就跟我在农村用铁锨翻腾粪土不一个劲儿。
用荆条编的筐子抬运石子,在石子窝里倒腾,肩膀磨红、磨肿倒在其次,关键是特别费鞋,我穿的是妈妈给我手工做的布鞋,一天下来,鞋底就磨得起毛。这如何是好?打工挣几个钱搭进几双鞋,那就不合算啦!还是父亲有办法,他拿我的鞋到街上找个钉鞋的,给鞋底加钉了厚厚的橡胶皮。这一下好了,耐磨,还不硌脚。
家属们在一起干活,最大的特点就是嘻嘻哈哈逗乐多。一群半老徐娘,嘴是闲不住的,家长里短、儿女瓜葛、吃喝拉撒,撤起来没完没了,津津有味。当然,少不了裤裆里的话题,而且是最生动的、参与度最高的话题,故事性也最强。工间休息时,还会打打闹闹,动手动脚。带工的是位老头,我是一毛孩子,十几个人中就这俩爷们儿,老头就成了他们戏弄的对象。一次,一个家属和老头骚情逗乐,不料她的男人下工路过撞上,当时就面有怒色,悻悻而去。第二天,那女的没来上工。一下子成了当日头号话题,各种版本的故事演绎纷纷出笼,带工的老头被人挖苦调戏的大动肝火,几乎要动手打一个娘们儿。结果,大家不欢而散下了工。
这次打工,最大的收获,不是工钱。而是看足了火车,近距离的观察过往火车的每一个细节。以至于后来我凭听声音就知道是客车还是货车,是上行还是下行,是刹车还是起步。
(四)
1978年高考,本想考美术专业,也进入复试,也可以录取,但只能上个中专。文化课还好,可以上个大学,老师就劝我放弃美术,去上中文专业。
暑假回来,觉得应该找份工打打,挣点学费。可是画海报、画油画的技术活找不到。晃荡几天,刚好一家基建队要沙子,我就去河滩挖沙子,按立方数付钱。我带着弟弟,扛着铁镐、铁锨、筛子,开始在艳阳高照的河滩安营扎寨。
先得选择沙窝,按水流的走向寻找沙窝,再开挖、过筛。最初,不得法,进度缓慢,还感觉特苦特累,铁镐有时挖到石头上,震得胳膊发麻,铁锨铲沙子磕着石头,握锨的手掌会挫得生疼。尤其是酷暑天的河滩,无遮无拦,无风无云,太阳能把人烤熟。不几天,我的脸就晒得跟非洲人似的,手也磨得起了血泡。情绪有时沮丧,有时急躁。弟弟毕竟还小,吃这份苦也很不情愿,有时就偷懒怠工。一次,在指挥失灵的时候,情绪也就失控了,照着弟弟的屁股踢了一脚。弟弟哭了,我夺过铁镐自己发狠的刨沙,刨着刨着,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鼻子一酸,汗水泪水合流一起。我后悔对弟弟的粗暴,整个一下午,我再没有说弟弟,只是拼命的又刨又筛。弟弟看我这样,也不敢说话,只是挣着多干。收工时,长长的沙堆,使我们哥俩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夏天的河滩,酷暑难耐倒在其次,最怕河水突涨,那时相当危险啊。滔滔洪水,汹汹奔流,吞没着、冲毁着河滩上的一切。我们辛辛苦苦挖好、筛好的沙子,当然也不能幸免。我们虽然每晚都争取拉走筛好的沙子,但还是被冲走过一次。那是听了天气预报说近期无雨,就放松警惕,谁知上游下了大雨,我们这里艳阳高照,但河水却陡然大涨,远远的就可以听见嗡嗡的水声,一看浊浪排空而来,我们拉上工具撒腿就跑,哪还顾得上什么沙子。等我们跑到安全地带,生命无忧时,才开始心疼那劳动成果:唉,可惜一大堆沙子,一天的辛苦呀!
一个暑假,我都在河滩上挖沙不止。总共挣了140元钱。这是我长那么大挣的最多的钱,也是我那时见过的最多的钱。
开学了,我带着我的劳动所得回到校园。
(五)
1981年的暑假,我到一家工厂打工。这是我毕业分配前,最后的一次打工。
打工干什么?其实就是杂工,当天派当天的活。今天用架子车去推沙子,明天拉几块砖,活不算累,但工钱也少,一天一元二角。那时,我的眼睛已经近视,戴个眼镜,行政科的人也不把我当真正的民工看,派活时虽无关照,但还是客气许多。
一天早上,一上班行政科长就冲我说,你一会儿去水厂拉一个窨井盖子,我让他们先联系好,你听通知就去拉。我就坐在厂子的树阴下等候。但这位科长没给他手下那位办事员讲清楚是拉几个窨井盖,也没说是用什么运输工具。水厂那边电话打过来,通知可以去拉窨井盖,那位办事员就想当然的通知车队派车,大解放牌卡车立马就到,司机是位大胡子,一下车就喊,谁去装车?办事员指指我,他去。我麻溜的攀上卡车。司机看我的身板瘦弱又戴个眼镜,疑惑的嘟囔,这一个行吗?
车到了水厂,司机一问,原来就一个窨井盖,水厂早已放在大门口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看着大卡车说,水工厂就是牛,拉个窨井盖都来个大卡车,你们工资肯定高吧。本来司机还有点不高兴,嫌弃行政科大车小用,自己屈才,但听老头这么一说,反而自豪起来,说,我们是中央企业,哪像你们这些小企业,工资、奖金,都好着呐。
回来的路上,可能司机自豪过了头,一不小心蹭着一辆架子车,把架子车的车辕弄坏了。这架子车的主人又恰恰是城中村的农民,难缠,那就麻烦大了,一群人围着司机拦着车,狮子大开口的要求赔偿。司机一看,眼珠子一转,对我说,你看着车和东西,我去取钱处理。得,一帮人不知我是个打工仔,就放走了司机扣下我。等司机走后,我就实话实说,我是民工,当不了家,主不了事儿。
眼看时近中午,几个人围着我不让走,肚子咕咕叫,饿了。恰在这时,我的一位中学老师,路过,看见我,问清原委,就说他家离这里不远,让我去他家吃饭,并告诉围我的人,看住车子就行了,看人不管用。我就随老师去他家里吃饭。巧的是,大学的一位同专业不同届的女同学也在老师的家属院里住,我生怕人家笑话我这狼狈相,结果,人家压根就没认出我。
饭后,到车旁,司机叫来了交警,按事故条例秉公断案,赔偿100元了事。
一个窨井盖,用一辆解放牌卡车拉了一整天,还被罚款100元。当事人几个互相埋怨的很厉害,科长说科员猪脑子,科员说科长没说清,司机骂行政科是大爷,行政科说司机开车手潮。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们误会,我被误伤。我的打工到此为止。结帐,走人!
作者:杨建平,现任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党组成员、理事会副主任,中国供销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兼),政协第十三届全国委员会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