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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画画的?
回想起来,很茫然。
1
依稀记得,在刚刚认识钱的时候,过年,给长辈磕头拜年,会获得长辈的压岁钱,那时候也就五分一毛的。
小口袋里攒了几毛钱,就到村里的供销社代销店,小伙伴们都在买小的鞭炮,一点火一扔,“啪啪”听炸响儿。或者买那个彩色的小气球,气球的入口带着哨子,往气球里吹气和松开气球放气,都会发出呜呜的哨声。我看到有卖毛主席的画像,莫名地喜欢,但比鞭炮气球贵许多,迟疑半天,还是咬牙拿出压岁钱买了一幅。
兴冲冲跑回家展现给妈妈看,妈妈很吃惊,还有点不高兴,但妈妈欲言又止,啥也没有说,只是把我的压岁钱收走了。
1966年上小学时,学校压根儿没有美术课,能看到的美术,就是到处用美术字刷写的“毛主席万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等大标语。还有,就是到处都悬挂的毛主席像。
一天,放学路过大队部,村里不知从哪里请来一个画家,在大队部画毛主席像。从此,我每天放学都跑到大队部,围着看画画,钉画框,绷画布,刷底色,打九宫格,铅笔起草稿,层层涂油彩。更神奇的是,画家没有右手,空空的袖子里藏着半截胳膊,所有绘画都是靠一只左手完成。这更让我幼小的心灵崇拜之极,我对画画产生朦胧的渴望。
2
上高中时,看见一位高年级同学架着梯子出黑板报。用粉笔画着各种插图,我痴痴地在下面仰脖子看,人家不好意思了,回头问我:“你是否也会画画?”我说:“我不会,我想跟你学画画。”
这位同学,叫裴永刚,是高二班的,长我3岁。晚上,我去他教室,看到他的练习册,上面有各种工农兵头像。我怯怯地问:“这是什么笔画的?怎么这么黑?”他说:“这是碳素铅笔,这类画,叫素描,最基本的练习。”
从此,我就拜他为师,开始照猫画狗,学着用碳素铅笔画所谓的“素描”。
画了几幅,星期天回家,就拿出给我老爸显摆。谁知老爸一看,就说你画的人物头像比例不对,人物的脸型结构应该是三庭五眼,人的身体高度是七个头的高度。说着拿起笔画个椭圆形,再分成三个等份,确定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的位置。我这才知道老爸也会画画,而且比我师傅水平还高。
之前,我跟着妈妈在农村,爸爸在外上班挣钱,只知道是一所高中学校的校长,不知道他会教什么课。
老爸露这么一手,让我更加爱上了画画,还提出要转学到老爸的高中去。但老爸是革命觉悟很高的党员领导,他说你的户口在县里,划片在哪里就应该在哪里。
不过,老爸叮嘱我,学习画画,无非三条:爱画画,爱看画,爱看别人画画。
3
到高中二年级时,爸爸告诉我,可以转学到他的学校继续读高二。我高兴地屁颠屁颠。背着书包,坐上老爸的自行车,一路飞奔到新的学校。
从此我就跟着老爸吃老师食堂的饭,睡校长的宿舍,当然,也跟着老爸学习画画。暑假,老爸还托人送我到市里文化馆办的美术班学习。
到市里的学习班,我这只井底之蛙,才算见了大天。老师的专业水平自不待言,同学们都是城里的“洋”学生,个个都是出口名词多多、出手笔底生风,素描、线描、临摹、写生等名词儿张口就来,人物、花鸟、动物、山水等画法下笔就有。我这土鳖一看这阵势,就早早找一角落,猫在那里。别人都有专业的画夹,我只拿一块三合板代替。我第一次学画石膏像,鼻子、耳朵、嘴巴,分解开,一个一个画,再开始画完整的石膏头像,我至今还记得画的第一个石膏头像是米开罗琪罗的大卫头像。
一个暑假班,使我开了窍,也使我更热爱并更勤奋,牢记老爸的教导:爱画画,爱看画,爱看画画。每天都画,甚至上课时在作业本上也画,被老师发现,告状到我老爸那里。老爸倒也没有呵斥我,只是说上课不许画。
自己坚持画画,坚持看画,容易做到。但看别人画画,却很难。一次,老爸带我去看一位画家画画,想让我观摩。但是那个画家极不情愿,碍于老爸面子,只是拿淡墨在宣纸上随意勾勒几笔,就捂着肚子说胃不舒服,又是喝药,又是喝水,又要吃生萝卜。我们只好悻悻离去。
还有一次,一位叔叔介绍一个画工笔花鸟的画家,说是全市第一。他帮我约好,晚上到人家家里观摩。记得是个冬天,我骑着自行车跑了二十多里,终于摸黑到画家的家里,人家也很守约,见我来了,就开始接着画尚未完成的“松鹤延年图”,边画边告诉我,画树干、树枝,要注意什么,画松针应该怎样分出层次。这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画家的夫人忽然发飙,大骂画家,画家很尴尬,红着脸,说,今天就先这样吧。我很扫兴地离开,返回的路上,心里很难受,加上黑灯瞎火,一不小心与别的自行车撞上了,人没有摔伤,但车子摔歪了。
4
1976年高中毕业,回村里干农活。当时的公社组织各村农民大会战,修水库。我被村里派去水库工地。刚去不久,毛主席逝世了,全民痛哭,仿佛天塌地陷。工地上搭起灵棚,所有民工都要轮流守灵,向毛主席宣誓:“继承毛主席遗志,将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排队挨着我们生产大队到毛主席灵棚宣誓,念完誓词,要求每个人都报上姓名,我们有一位兄弟是结巴嘴,轮到他报上“宣誓人某某时”,他本来叫丁单池,他说丁单、单、单……一直单,就是说不出那个池字。我们一拨人,终于憋不住,轰然而笑。
这一笑,闯下大祸了。工地指挥部认为这是政治事故,把我们全部集中,办学习班,深挖思想深处的阶级感情,深刻检查自己的错误,每人写一份检查,向毛主席他老人家请罪。
一天,工地指挥部一位领导,拿着我的检查找我:你的检查写得一般啊。看着我顿了一顿,又说:但,字写得还是不错的。听说,你还会一点点绘画?看着他深不可测的样子,我害怕,就愣愣的看着他,不接话茬儿。看我不说话,他又说:“给你个政治任务,去协助办个墙报,考验你一下,奥,这个,也算是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办了几期墙报,领导很满意,检查的事就算不提了。
后来,干脆就把我留到指挥部脱产搞宣传,工分照样记。我每天写简报、出墙报、写标语。画画的名气也传遍工地,又通过工地传到全公社。修水库告一段落后,公社又组织兴修大寨田会战,这次,成立指挥部时,就直接向村里点名要我来指挥部搞宣传,还是写简报、出墙报、刷大标语。
修大寨田工程结束,我经人介绍又到县剧团跟着舞台美术师张海信老师学习绘画,除素描基础外,又学习水粉画、国画、油画。舞台布景设计当然是少不了,爬高上低端着大盆颜料,画房子、画院墙、画大树、画山水、画天空、画大海。我第一次有了正儿八经的师傅,也有了比较系统的美术训练。
5
那时的剧团,刚好在一家影剧院的隔壁。影剧院又开始播放一些曾经遭到批判的老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洪湖赤卫队》《女飞行员》《舞台姐妹》等接连上映,十年文革单调的文艺生活,使人们看到老影片,就好似饥饿的人扑向面包,每场电影都爆满。
一天,影剧院的经理来找我师傅,提出让他画电影海报,并拿来印刷的海报样子。师傅是专攻国画花鸟的大家,不擅长也不屑于画这种水粉宣传画,就推辞说没时间。经理是个精明人,看见我这个徒弟在旁边,就留心看我的作业,看了一会,他就问我,你能画这个海报不能?我不敢应声,看着师傅。师傅倒爽快,马上说,我这徒弟画这海报一点问题都没有。经理急忙说,那好那好,你就画吧,画不好让师傅再改改。师傅笑着说,我画可以不要钱,因为我是国家工作人员,但我这徒弟是个学生娃,你得给点生活费。
那时不比现在,各个单位都是严格的计划经济,人头、钱头都是紧巴巴。经理犹豫再三,说,咱不按天算,画一幅海报,给五块钱。
我心想,我学画画自己买不起画布、颜料练习这么大的画,人家拿钱给咱机会练手,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成想还给这么高的工钱?
第二天,我就跑过去找经理,在一个仓库房里钉画框、张画布、打九宫格,然后就拿着炭条临摹放大统一印发的电影海报。画的是孙道临主演的《永不消逝的电波》。我的素描功底好,加上情绪高涨,半天时间我就画好了基本彩样轮廓。中午快下班时,经理专门到仓库看我的进展,从他的表情,我看出了他的喜出望外。下半天,我用心地调色、细心地点染、耐心地修正,终于完稿。我主动找经理验收,经理看后又叫来师傅把关,师傅很满意。经理没想到我能画得这么好,但也没想到这么一天就画好了,给五块钱有点后悔,说,我这大经理一月才五十元,一天还不到两元。师傅说,这是艺术,不是搬砖头,你画个试试?
最后,经理还是高高兴兴地把海报挂在售票室上方,悄悄给了我五块钱。
没想到,这幅海报是市里几家影剧院率先挂出的大型手绘海报,其他的影剧院多是张贴印发的小纸张海报。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围观,夸奖画得真“像”,和电影上的李侠一模一样。影院的票房噌噌窜升,人气爆旺。
本来觉得给我五块钱后悔的经理,这时又为自己的英明而喜形于色。特别是市里文化馆的名画家尹先生,以画油画出名,路过影剧院时特意看了海报,说,放大临摹的型很准,色彩处理不很丰富,但干净利落。经理这一下又来了神,专门跑到我们师徒那里,海夸一阵“名师出高徒”,并提出让我继续画海报,老价钱。
第二次,我画的是《女飞行员》。有了第一次的经验,我画的从容,一天半画好,先叫师傅看后再交活。这次经理不打“背儿”,立马给钱,立马挂出。
6
1977年,征兵开始,部队提前来人要挑选文艺兵,公社把我推荐给前来接兵的部队同志,部队干部一看我的画,马上提出见我,并表示选定我了。能穿上绿军装,那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梦想,我高兴的晚上睡不着觉,做梦都是穿上神奇的绿军装,胸前挂着大红花。可是没想到体检时,我的右眼视力只有零点七,卡住了,按最低标准是零点八。接兵部队仍然坚持要带走我,但地方武装部坚持不破例。
当兵的梦,碎了。
绿军装,也只能在梦中穿了。
那年,刚好恢复高考,我只好匆匆进入考场。但根本不知道考试规则,听人说,只要画得好就能上学。美术专业的初试、复试,成绩都很好,文化课当年分数线是180分,可惜我考了179分。文化课的一分之差,再好的专业分,都废了!我懊恼的牙痛了好几天,从此落下牙痛的病根儿。
缺啥补啥,第二年高考,我憋着一股劲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文化课,结果文化课成绩远远高于我的美术专业成绩,我被中文系录取了。
原本想,到大学,我读着中文专业,同时还坚持画画,可以两不耽误。谁知,进入大学就遇上了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且历经苦难的叶鹏老师。他那满身的才气和充满魅力的教学,是我对文学一下子如醉如痴,乃至于长梦不醒。
7
此后,我几乎再也没有动过画笔,但我也没有实现文学梦想。
造化弄人,我在乡政府、县委、地委、市政府、报社、国家机关、企业、协会,各种兜兜转转,无风无浪无梦想,仅只是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做事而已。
我早年的画作,老爸曾经很用心地为我保存,女儿长大,一次回乡下老家过暑假,回来兴奋地给我说:“爷爷拿你小时候画的画给我看了,爷爷还说你会拉二胡,你什么都会,为什么不把我好好培养培养?”
前些天,在北京,我遇到了叶鹏老师的女儿,她们夫妇以及两个儿子都是留美回来的画家。她戏说:“你是被我爸爸这个文学教授耽误了的画家”。我正答,“我的命运确实是因为你爸爸而改变。但,是你爸爸让我荡起了人生的双桨,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了知识的力量,知道了人生的奔赴。”
回想前尘,我与美术,一梦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