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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两本书

来源:光明网2020-02-17 0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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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读书,不求甚解,总是囫囵吞枣。有时捞起家里一本书,看到书上自己的标注会怀疑自己看过吗?什么时候看的?

  好购书,不懂珍藏。好似狗熊掰棒子,每次搬家,都要淘汰一批书。

  但有两本书,是我珍藏了40多年的宝贝,视为传家之宝。

  这两本书,一本是我一字一字手抄、手写而成;另一本是我一页一页收集的蜡版油印散页联缀成册。

  先说手抄本。

  这是一本关于唐代诗人王维的没有名字的白皮书,严格说,是两本,上下两册。开本是十六开大小;纸张是很简陋的低端的白纸;封面是红色油光纸,纸上印过慰问信只好翻过用白色的一面做封面;装订是用农村妇女纳鞋底用的线绳连缀而成。

  我1978年参加高考,进入大学中文专业。当时,有一句很豪迈的口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晚上宿舍熄灯后,同学们的黑灯卧谈,最是海阔天空。许多人都畅谈梦想或者远大志向,要当科学家、文学家、作家、教师、工程师等等。我是听不了几个梦想,就自己先进入梦乡了。

  我没有梦想和志向。

  当时真实的想法是,考学,上大学,就是要当“城里人”,干工作,吃白面馒头,吃肉。至于什么专业,什么家、什么师,离我太遥远。

  对文学,我几乎是一张白纸。

  因为白纸一张,所以没有固定概念。学习到唐诗时,老师重点讲李杜,一个李白,一个杜甫,一个浪漫主义,一个现实主义。其他都是一点而过。

  李白、杜甫的诗,是好,但那时讲解都从马列主义、阶级分析来“开刀”,我听得懵懵懂懂,不怎么走心。课余时间,就去图书馆借了全唐诗翻阅。才知道唐诗的海洋有多宽广、有多深遂,才看到唐代诗人的星空有多浩瀚、多璀璨。

  在璀璨的夜空中不知哪根筋跳动,忽然我就喜欢上王维这颗星,觉得他的诗,特别入耳入脑,合我口味。看得多了,觉得他的诗不是山水田园、诗中有画就可以打发的。他是怎么把诗和画、和音乐、和佛教融合一体?他为什么亦官亦隐、亦诗亦禅?为什么他那首《渭城曲》能千古传唱?为什么《红楼梦》里黛玉教香菱学诗,要强调从王维入手,方为正途?

  钻了牛角尖,就闷着头自己到处找资料,想弄个究竟。但对于王维的研究资料当时少得可怜。

  看了北京大学教授陈贻焮的《唐诗论丛》,就愣头愣脑写信求教。陈老不嫌弃我这个愣头小子的荒唐和幼稚,竟然还回信说,你可以自己就此几个问题读书研究,并推荐清人赵殿成的《王右丞集笺注》,让我先看看。

  去新华书店找,没有卖《王右丞集笺注》这本书;我到学校图书馆查,没有这本书;我又到市图书馆查,查到了,但不能带走看。

  骑着自行车回学校的路上,我开始发愿:从《全唐诗》中,把王维的诗,一首一首抄出来。

  我找亲戚从印刷厂弄来印书裁割下来的废纸边,自己再裁成十六开大小的纸,拿妈妈纳鞋底的线绳,缀成像书一样的本子。白纸上没有格子,抄书怕歪斜,我又用尺子在一张稍微硬一点的纸张上,画出稿纸模样,衬在白纸下面,映出格子,这样抄写的字,就行直字匀。写完一张,再把格子模板,移到下一张纸下面,如此往复。

  我借来《全唐诗》有王维诗歌的一百二十五卷,一百二十六卷,开始作业。宿舍、教室、阅览室,只要有空,我就抄一阵子。

  为了将来批注、补充资料方便,我抄写的时候,每一页周边都留出很大空白。

  已经不记得抄了多长时间,我抄完了全唐诗里收录王维所有的诗,共计400余首。

  接着,我又抄写《新唐书》《旧唐书》中,王维的传记。《唐才子传》中,王维的传记,我也顺手抄了。赵殿成先生的“右丞年谱”,我也造表抄写了。顺带也把王维的文章全部抄了,附在本子后面。

  基础有了,我开始翻阅各种唐诗注释版本,把王维诗的特殊字词,不同差异或者争议,都抄写在那首诗的旁边。

  查阅抄录注释的同时,我又开始阅读各类诗话、词话、谈艺录、音乐绘画书籍,摘抄关于王维的诗歌、绘画、音乐的分析评论观点。整篇的文章,抄写后单独附在手抄本后面,只言片语,就摘写成纸条,贴在具体那首诗的旁边。这本手抄的书,旁批,眉批,加注,纸条,林林总总,成了老和尚的百衲衣。

  记得摘抄过此类资料的书有:《万有文库》《四部丛刊》《唐诗举要》《唐诗别裁集》《青轩诗辑》《分甘余话》《赢奎髓律》《寒厅诗话》《渔洋诗话》《人间词话》《诗品》《历代诗话》《而安诗话》《文心雕龙》《漫堂说诗》《全唐诗说》《师友诗传录》《唐诗品彙》《诗话总龟》《沧浪诗话》《诗薮》《梦溪笔谈》《冷斋夜话》《闲情偶寄》《芥子园画传》《宣和画谱》等。

  1980年一年的时间,除了学习课程表上的功课,完成考试外,我几乎把所有自学时间,都用来抄写关于王维的这本书或者叫笔记。原来缀好的本子已经抄写满了。我又装订一本同样的书本继续广泛撒网,搜罗有关王维的有价值的研究资料,抄录、摘编、粘贴。

  知道这件事并支持我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阅览室的管理员,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姓名。

  学校的阅览室很多,但我最喜欢去的是图书馆旁边的一个专门对教师开放的阅览室。那里的书报杂志多,人少,看书摘抄资料比较安静。

  管理这个阅览室的是一位白发老头,很瘦弱的样子,但也很有几分书卷气。我本没有资格进去的,一次去找老师有事,谈完后就乘机在那里多呆了一会,一直到剩下我一个人时,那老头也没有赶我走。

  下班时间到了,我的一篇文章还没有看完。老头和蔼地说,明天再来看,我替你存起来,不让别人看。我很诧异地问,真的?我明天还可以来这里看吗?他笑笑说,可以吧,接着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追求知识是崇高的事,热爱读书是幸福的事。当时,夕阳透过窗户照射着他,稀疏的白发一丝不苟,白皙的脸孔沧桑而凝重。

  有了他的特许,我就常常混迹于这个教师阅览室,带着我的手抄本,如饥似渴的读我喜欢的书报杂志,抄我急需的资料。许多资料我找不到,他都说,你说给我,我替你找。他总是手到擒来。

  时间长了,老头看出我在干什么。就开始和我聊天,并说做学问就得这样下笨功夫。书,非借无以读,非抄无以记,非写无以悟。

  也许老人是从我身上看到当年的自己,对我格外关照。天气热了,老师们来看书都常常自带水杯,不少老师的水杯外面还有时髦的编花的杯套。我一个学生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书,从未喝过水。一天下午,我正在埋头看书,忽然,一个水杯子放在了我的案头。我抬起头,看见老头离去的背影。杯子是一个玻璃罐头瓶,里面不是白开水,而是漂着几朵茉莉茶叶。

  茶香悠悠地钻进我的鼻孔,我的鼻子酸酸的……

  另一个是远在内蒙古一所大学的杜德敏老师。

  杜老师,出身于洛阳书香门第,自幼棋琴书画无所不通,北师大毕业后抱着诗一般的梦想到内蒙古建设边疆,在一所大学当教授。一次,杜老师回洛阳探亲,他的同学、我的班主任许可权老师拉他到我们学校搞了个美学专题讲座。我一听,讲得妙趣横生,他好像对诗、对画都通透,就趁着晚上去他下榻的招待所,愣头愣脑地上门求教,并说了自己的想法和手头做的事。杜老师和蔼地和我交谈一会儿,又粗粗看了我写的一篇作业《试论杨朔散文的绘画美》。鼓励我说,基础你已经打下了,方向也对头,只要你能坚持,必会有成果。

  他走后不久,我的那篇关于杨朔散文的文章,竟然在内蒙古的学术季刊《文科教学》上发表,当他转寄来样刊时,我才知道他的推荐成就了我。从此,我与杜老师结缘,终生受益无穷。

  也是在他的鼓励下,本来只为吃白面馒头而上大学的我,这时也有了梦想:要做一个研究王维的学者。

  我雄心勃勃列出计划,写“王维的诗歌与绘画”“王维的诗歌与音乐”“王维的诗歌与佛教”“王维为何亦官亦隐”“王维当时的文坛地位和后世的评价”“王维究竟得罪了谁”“辋川别业与心灵寄托”等,最终写一本《王维评传》。

  大学毕业时,我的志向是到图书馆工作,可以不用掏钱,就可以看许多书,也方便继续我的手抄王维、研究王维。

  但是,世上许多事都是因为一个“但是”而改变。我被组织看中,作为定向培养的干部苗子,分配到一个乡政府从事行政工作。

  我背着行李卷,坐着颠颠簸簸的长途汽车到一个全国贫困县的镇政府报到。一个窑洞住着我们两个新来的大学生,只有一张三条腿的桌子。

  这本渗透着心血、寄托着梦想的手抄本,是我随身携带的宝贝。夜深人静时,我会拿出她,细细阅读。别人看见我总在夜里看手抄本书,还以为我在看黄色小说或者什么禁书。从我手里抢过去,又看不明白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就说,这个学生娃真球怪!

  在抄录、学习、积累的基础上,我开始写作。把东找西凑的资料,归类、串联、比较、引申。

  我把自古以来各种有名的送别诗梳理、比较,试图探究,为什么王维的这首《渭城曲》一枝独秀,传唱千古?从意境优美、感情真挚,语淡情深、雅俗共赏,富有动作、易于演唱,音节舒展、取韵切情,典型概括、高度集中,词曲融洽、珠联璧合六个方面论述分析,形成六千余字,题目叫《三叠阳关唱,千古送别曲》。

  我寄给远在包头的杜老师,他又一次推荐,发表在内蒙古一家学术期刊。

  那时,学术型杂志、学报很少,发一篇文章何其难哉。为我连续推荐发表两篇文章,可见杜老师在学术界的德望和对晚生后辈的厚爱。 那时,正是改革开放初期,农村鼓励推行联产承包,“分田分地真忙”;同时也是计划生育攻坚克难时期,催粮派款,刮宫流产,也是乡村工作的重点难点。我常常参加包村工作组,跟着老同志下乡驻村,与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的铺盖卷里,这本书是必需品。白天在山野游走,我会吟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山路树荫里歇息,我会想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到水库工地,我会想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路遇砍柴老翁,我眼前就会蹦出“欲投人宿处、隔水问樵夫”。夜晚在油灯下,我翻看着这本书,犹如幽会初恋的情人,从中获得许多安慰、滋润和鼓励。

  后来,到县里工作,到地区工作,到市政府工作,到报社从事新闻工作。每一次搬家,别的东西我不管,但这两册手抄书,我必须亲自单独装袋子,亲自带到新家,再亲自安放到一个妥当地方。

  工作越来越忙,生活越来越好,到报社工作后,也算是专业地从事文字工作,但我知道,此文字非彼文字,离当年的“”梦想“”越来越远了。

  我不奢望研究、写学术文章了,也不再去到处找资料、为这本书增加厚度了。只是把这本书作为一个心爱之物,走哪带哪,时不时翻看几页,把玩一阵,自我满足,感觉重温旧梦的美好。偶有所得、所感、所悟,也顺手记在书页的旁边。

  当然看到新奇的资料,我还会抄写纸条贴或者夹在书里。

  比如,熟知梵文的陈寅恪教授在清华国学院给研究生讲佛学典籍校勘,曾说,唐人译佛经采取音译,出了很多错误。他举例说,唐代诗人王维,字摩诘,在梵文中“维”是降伏的意思,“摩诘”则是指恶魔。如此说来,王维就是名降伏,字恶魔了。我觉闻所未闻,就摘录补充在书里。

  还有,美国人司徒雷登。他是燕京大学创始人,又担任过美国驻华大使。1962年病逝于美国。这个正宗的美国人,虔诚的基督徒,却在临终时指定自己的葬礼上用王维的名曲《阳关三叠》为他送终。这段轶事我也补充进书里。

  一次出差到广东新兴县国恩寺,看到王维为禅宗六祖慧能撰写的《六祖能禅师碑》,我也拍照,集纳在书里。

  纸张本来就不好,我又时常翻看,先是书的脊梁开始出现裂痕、裂口,我用医院用的白胶布裹贴加固,后是书页发脆,翻阅时不慎就会折断,我用透明胶纸粘贴折开的缝隙。

  2000年女儿考上大学,临行前,妻子特意找出我这本书,对女儿说,这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你看看,你老爸当年上大学是什么条件,是如何吃苦用功,几十年又是怎么坚持如一。

  2001年,我只身来北京工作,除了简单的行李,只把这个不是书的“书”,带在身边。其余三大柜子的书,都留在了老房子,后来大多又捐献了。

  北京的购书、看书条件好多了,我开始重新装备书架,各类书籍琳琅满目,《王右丞集笺注》《王维诗选》《王维诗集注》《人间最美是清秋——王维传》等,我也购买备齐。我到过国家图书馆、北大图书馆、清华图书馆。但精美的新书,豪华的图书馆,都找不回当年一笔一划边抄边读的求知渴望,也没有我在农村油灯下读这个手抄本的心灵享受。

  有了百度、谷歌,寻找王维的研究资料和最新研究成果,已经易如反掌。但对于我来说,只有看这本手抄本,才能进入王维的精神世界和他营造的文学殿堂,过去的所学所思才会一下子活跃起来,所有的知识如闻听“集结号”一般,兴奋地集结起来。

  后来,写新闻、写公文,遇到卡壳时,百般无奈,坐卧不宁,我就会翻阅这本书,慢慢就会有所顿悟,有所突破,或者文思泉涌,又能继续写下去。

  工作生活中遇到烦心事,我也会一个人静静在书房拿起她翻看,慢慢就会气定神闲、心平如水。

  2012年,单位的年轻人举办“五四”读书分享会。地点特意选在北京国子监。

  我小心翼翼地带了这本书,与同事们分享我的读书生活。

  金屋藏娇多年的手抄书,才第一次公示与人。

  单位的年轻人,看到她,一是笑话我的行状“如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二是大发感慨:“没有百度的日子,多苦啊!”

  现场有一名聘来的书评人,见此“一物”,莫名惊诧地看着我,“您是?哪个大学的?”

  2016年母校建校100周年,有人建议我把这本书捐给学校,我思考再三,还是没有舍得,我怕她离开我后,没有人像我这样真心珍爱她;我更害怕我身边没有她,心里发空,没着没落。

  今年,全国都在谈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我心生感慨,在家又拿起这本书,久久地凝视,许多当年批注的蝇头小字,如今眼睛花得看不真了,只是当年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虽然发黄发脆犹如美人迟暮,但幽香沉沉,滋味绵长

  二

  说完手抄本,再说我的油印本珍藏。

  这本书倒是有一个明确的名字《古代汉语语法》,有目录,有章节,共计223页。开本也是十六开,纸张也是当时极其普通的白纸。内容是用手工刻蜡版油印而成的,墨色浓淡不匀,字体也好坏不一,其间不乏扭扭歪歪、皱皱巴巴的书页。

  她原本是一堆老师上课时发的辅助课页,考试完,许多同学就随手扔掉了。我在装订时,找到一张当地政府寄给唐山地震灾区的慰问信,是高质量的油光纸,就一裁两半,作为封面和封底,再用纳鞋底的线绳穿孔绑扎。周边参差不齐,我又找了剃须刀片,找了直尺,沿四边用尺子逼着,用剃须刀片一刀一刀切割整齐。

  别看这本书其貌不扬,但于我却又特殊价值和别样感情。

  大学中文系的古代汉语课是重头课,我上学时我们学校古代汉语课用的教材,是北京大学著名古汉语专家王力先生的《古代汉语》,教授这门课的老师,正是王力先生的亲传弟子张人表老师。

  张人表老师,湖南湘潭人士,世家子弟。北大上学时,他很受王力先生亲近,毕业后在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后来被文化大革命的铁扫帚扫到山沟里劳动改造。我们入学时他也刚刚从牛棚解放不久。

  人表老师满头白发而精神矍铄,上课时那湖南味十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昂头甩尾,很有古时贤达的派头。

  好的教材又加上好的老师,简直就是绝配,同学们都感到很庆幸,每次上课教室里都是“座无虚席、人无分神”,大家伙儿都是卯着劲听课。

  可是我听了几节课后,觉得吃力,听得半知半解,好像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张着手臂也够不着。

  回想自己从1966年上小学到1976年高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现代汉语都还没有学明白,何谈古代汉语?

  一次课间休息,我走到讲台边,向张老师坦诚我的“够不着、跟不上”的苦闷。他听完后,笑着说:这个情况我已经注意到了,不是你一个人,你们这一拨学生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我正在编写一个适用你们的教材,很快就会转换教材和教法。

  果然,下次上课时,课代表就在课前给我们每一位同学发了几页油印的课页。

  上课后,张老师就开门见山地说,王力老师的教材是好教材,但是不适应你们的知识基础,我根据我的经验结合同学们的实际水平,编写一个教材,因为是边写边授课,不能成书,就用蜡纸油印发给你们,我们就按这个由浅入深地学习。

  此后,每次上课都有新的课页发下来,内容简洁明了,张老师的讲解也循循善诱。我觉得听得进、跟得上,好似摸着了扶梯、踩上了台阶。

  但也有同学私下议论说,不按教材上课,考试怎么办?还有同学说,把我们当成中学生啦,讲的都是小儿科,哪有什么学术价值?

  张老师听到这些议论,不为所动,还是坚持按自己的教材教法。

  他说:教材教法都是为学生设定的,不同的学生,不同的培养目标,就必须用不同的教材和教法。教材的最大特点是针对性、贴近性、适应性,不是越高深越好。你们是师范学生,古代汉语的学习首要是“熟悉工具”而不是“学术探讨”。你们要关注真正“学到手”了什么,而不是你在“学的”是什么。

  这一番话,我当时并没有完全懂。多年过后,我才知道“真知灼见”不是貌似高深的的东西,而是直入人心的平淡之语!

  课页越发越多,课页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高深。同学们对古代汉语的学习也渐入佳境,非议也都变成佩服和感激。

  许多有争议的古汉语字、词、句子,乃至于古典名篇的精彩片段,张老师都会做庖丁解牛式的分析比较。遇到有争论的疑难问题,他总是列举各家各派的学术观点,最后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记得我在北大读书时,王力先生是这样讲的……”。

  久而久之,同学们就知道这是“不是定论的定论”,其实就是他的倾向性意见。

  后来,我们同学之间只要发生什么争论,弄得脸红脖子粗,就有调皮的同学模仿张老师的语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记得我在北大读书时,王力先生是这样讲的”,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就缓和了。

  油印的课页总有印的不准确、不清楚、不干净的,上课时我们再根据张老师的讲解补充、校正。记得有一次发到我手里的课页,几乎就是一团乱麻,所有字都是重影。我只好就着旁边的同学的课页一个字一个字地描写。

  到复习考试时,张老师给我们发了教材的大纲、目录,还把知识点梳理总结,列成一个个表格,纲举目张,使所学知识成为一个脉络清晰的体系。

  复习期间的反复阅读和记忆,使我对这些课页理解更深,更体会到它包含的适应性和贴近性。正是这些散发着油墨味道的课页,让我从一个看不懂古文的憨孩子,变成可以顺利阅读古典文学的学生,偶尔还能模仿着写几句“之乎者也”的文言文。

  考试过后,我把所有的课页整理成册,几页不清楚、不干净的,我找同学们调换。

  装订成书后,我竟然对她已经爱不释手。本想让张老师签名留念,但去了几次他办公室都没有见着他。

  毕业离校时,一个小的聚会,张人表老师为我们唱了一首古曲《阳关三叠》,一唱三叹,声情并茂,他那份真情伴着美妙的歌声,感染得我们都落泪了。同学们窃窃私语:他那么好的学问和才情,不用于写论文发表博得名气,而是醉心于编写这个被人诟病的油印课页,真可惜了。

  听了同学们的议论,我更掂量出这本油印册子的分量和背后的道德文章。

  离开学校后,我撰写王维的诗歌研究论文。张老师送别我们时演唱的《阳关三叠》情景立马浮现在我眼前,我第一个选题就是《渭城曲》到《阳关三叠》的演变及其传唱。

  为此,我还写信求教他王维的《阳关三叠》古曲歌词和曲谱。人表老师,很快就回信,并以超出我想象的细致,把曲谱、歌词手抄附后,不同版本及争议的地方,都一一标明。

  走上社会,在工作岗位上常常遇到古典文献,业余学习也喜欢看一些古代文史书籍。遇到疑难,我总会第一个想到这本书,它好像一把金钥匙,总能打开我前进路上的难关,搬开拦路虎。有时,同事们问我这么快就弄明白疑难问题,有何法宝,我笑说我有“葵花宝典”啊。

  有一段时间,我在宣传部门工作。刻蜡版油印材料是日常最频繁的苦活,也是一项技术活,部门里只有一个四川老太太会干这个,实在忙不过来。领导看我年轻,就要我也刻蜡版油印工作简报。我此前从未干过这个活儿,从哪学起?我忽然想起我的“葵华宝典”,我立马翻开这本油印书,观摩学习字体、字划、字距、行距、笔划轻重、油墨浓淡、天大地小等,照猫画虎地干得有模有样。那位老同志看到我刻的蜡版,很惊叹:“没想到哇,你个龟儿子还藏着这一手,为啥子不早点出手帮帮我?把老子累个半死!”

  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我们几位同学发起返校拜节活动。全校只有我们中文专业的一拨学生返校拜节,在校内师生中引起轰动。座谈会上,张人表老师的发言很短,但我看得出他的自豪和隐隐然的得意。

  散会后,张老师特意问我最近写什么?有什么问题?并说,即使你离开学校了我还是有教无类、有求必应。我谈到我是如何把他那些油印的课页装订保存,如何时常利用它解决难题,他夸张地瞪大双眼做“愕然状”:“竟然有人保存这个?我自己都没有这个了,它真的有用吗?”我也向他汇报了当年学生们的议论:“那么大的学问只是用来编这个油印册子可惜了,应该有学术著作才对。”他听后哈哈大笑,“我的著作就是你们这些成才的学生!”

  此后,我工作换了几次,行业、地点几经更改,求教少,联系也少。来京后,几乎断了联系。

  后来,一位留校的同学来京,我才得知张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我从书柜里翻拣出这本书,看着发黄、发脆的课页,耳边时隐时现地响起张老师那湘味浓郁的普通话,他唱给我们的《阳关三叠》这时也回响在我的心头,我找出当年他写给我的《阳关三叠》的词曲和古琴谱,凝视着,发烫的泪水盈满我的眼眶。 现在有了网络搜索查询,各类古代汉语的专业网站解决疑难问题更便捷,这本书的工具作用已经淡化,但他的哲学意义和精神传承,却随着我的阅历增加和读书渐多越来越凸显,乃至于成为我的圣经。

  当年张老师说的“熟悉工具”而不是“探讨学术”;看你“学到了”什么,而不是你“学的”什么;还有他说的“针对性、适用性、贴近性”等,这些当时半懂未懂的话,如今回味,振聋发聩,使我触类旁通,悟通了许多人生课题,也使我从中学会了研究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研究工作、写作公文、会议讲话时,我都下意识地考虑是否有针对性?是否有贴近性?是否有适用性?力求像张老师这本书那样:盯住人,抓住心,有真意,去粉饰,勿卖弄。

  在与人交往中,遇到平易近人、朴实无华、人淡如菊的人,我会天然亲近,引为同类,视为知己;遇到口吐莲花、高谈阔论的人,则唯唯而退,本能地敬而远之。

  有了一官半职后,我时时会想到张老师的那句话:我的著作就是你们这些成才的学生,力图像他那样倾心培育青年职工,并总结了“选苗子、定位子、压担子、搭台子、扶梯子”的心得。

  对亲朋好友的子弟,我也常常好为人师。一位朋友的女儿擅弹古琴,一次她在弹奏《阳关三叠》,我就随口跟唱了几句,她很诧异问我“你怎么会唱这个古曲?”我拿出当年发表的文章给她看,帮她更全面理解这首古曲。她很吃惊,说一首只有四句的诗歌,你竟然写出六千字,这么多资料怎么弄来的?那时候没有百度吧?我跟她讲了张老师和这本书的故事,听完后她沉默了许久。

  2019年10月,我参观国家图书馆举办的“中华传统文化典籍保护传承大展”,看到许多珍藏已久的古版书,尤以宋代刻版为经典。展出中有《河东先生集四十五卷外集二卷》,是宋咸淳廖莹中世綵堂刻本,刊刻精美,被誉为神品。还有“范文正公集二十卷”,是范家世代相传的北宋钦宗以前刻本,弥足珍贵。看着林林总总的稀世珍品,我曾闪念遐想:“如今的年轻人已经不知道蜡版油印是何物,我那珍藏的油印书,假以时日,没准儿也就成为典籍了”。

  一本手抄本,一本油印本,这两本书,是我所有的书籍里最不起眼的丑小鸭,但却是我最疼爱的心肝儿宝贝,40年我爱若珍宝,形影不离。

  她们俩,是我大学生活的历史见证,又是伴随我成长成熟的重要支柱。她们俩,好似扎进泥土中的老树根,滋养了我枝繁叶茂的知识体系;她们俩,就像两条裹满泥巴的粗腿,让我脚踏大地,行稳致远;她们俩,犹如催动我起航的风帆,让我冲过多少急流险滩。

  我常想:如果没有她们俩的陪伴,我的人生又将是个什么样?

  (完)

  补:写完此文,心生感慨,凑成打油诗一首。

  一梦不醒痴到今

  谁说书香不醉人。

  集腋嫌少裘未成,

  积沙无多塔基深。

  渐行渐远频回望,

  越走越累情更真。

  满目沧桑徐娘老,

  馨如幽兰香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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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7 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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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27 17:18
近日,在陕西延安举行的“弘扬延安精神,奋进伟大时代” 网上主题宣传系列访谈中,洛川青怡庄园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副总裁肖小杰介绍,他们企业的苹果按个卖,一个可以卖到10元。
2024-10-25 18:49
堆积起来的生菌木材冒着热气儿,菌种生产厂房里机器轰鸣,滑子菇大棚里农民忙着收“金疙瘩”。
2024-10-25 18:43
你以为的农村是雨天泥泞,还是道路整洁?爬高上低,还是风景无限?高家原则将山体沟道治理作为城市有机更新和创建文明典范城市抓手,让山体沟道,环境大改善。
2024-10-24 18:11
近日,在陕西延安举行的“弘扬延安精神,奋进伟大时代” 网上主题宣传系列访谈中,延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数字经济专业负责人王珊珊介绍,从卖苹果到卖服务,这是数字技术非常好的一个创新,和产业结合的非常有深度。通过消费者与大自然以及果树的亲密视觉接触,可以提升他们的体验感,增加对苹果这种产品的客户粘性和客户忠诚度。
2024-10-24 18:08
当陕北说书遇到延安美食,碰撞出延安独特的人文魅力。
2024-10-24 18:06
激昂的旋律回荡在空气中,豪迈的歌声飞扬于天地间。壮丽的情怀澎湃在心田里,不朽的精神传承于岁月中……
2024-10-24 17:59
小孩哥小孩姐把安塞腰鼓课间操跳得超燃!
2024-10-24 17:59
青山环绕、绿水蜿蜒,这是吴起南沟村给记者们留下的第一印象。谁能想到,这个位于陕西省延安市吴起县的小村庄,曾经风沙肆虐、植被稀疏。经过二十多年艰辛努力,光秃秃的黄土高坡绿意盎然。
2024-10-24 17:50
在宝塔区河庄坪镇政府的扶持下,延安菌舰生物科技有限公司采用“企业+合作社+农民”模式,带动400余人家门口就业,人均增收2000元。食用菌产业的蓬勃发展,不仅为农民带来稳定收入,更为乡村振兴注入活力。点赞延安菌舰,为农民增收,为乡村添彩!
2024-10-24 17:48
10月23日,“弘扬延安精神 奋进伟大时代”网上主题宣传媒体团来到了延安新材料产业园,亲身体验石墨烯发热背心,感受科技的温暖拥抱。
2024-10-24 11:18
近期,延安市薛张小流域水土保持项目碳汇交易成功!这不仅是一次生态保护与经济发展的双赢,更为延安乡村振兴注入了新的活力!
2024-10-24 11:16
10月22日,“弘扬延安精神 奋进伟大时代”网上主题宣传媒体团来到了位于延安市安塞区南沟村的苹果基地,在这里记者们亲身体验苹果采摘,倾听果农的心声。同时,记者团还开展了一场特别的直播带货活动,助力果农销售苹果。此次活动不仅展现了果农的辛勤付出,也让更多人了解到延安苹果的魅力,为乡村振兴贡献了一份力量。
2024-10-24 11:07
10月23日,“弘扬延安精神 奋进伟大时代”网上主题宣传“逐梦之路”媒体采访团走进延安宜川县,追寻“悬崖造林队”的故事。
2024-10-24 10:27
陕北说书最近火爆出圈,董宇辉在直播中表示向往陕北文化,想成为一个陕北说书人。这一段陕北说书,带你行走在延安的绿水青山间。
2024-10-24 10:21
近日,在陕西延安举行的“弘扬延安精神,奋进伟大时代” 网上主题宣传系列访谈中,延安数据(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高延宏介绍,延安的地域特点适宜建立算力中心,要把平台搭建好,把更多的企业引到延安,建立归属在延安的算力中心,更好的服务延安、服务陕西。
2024-10-24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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