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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特殊的经历,遇到一个特别之人,使王维的人生阅历、政治境界、为官心态发生重大转变。
这次特殊经历,就是奉旨出使塞上,宣慰唐军大破吐蕃的军功,并留任河西节度使幕府通判。
这个特别之人,就是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
一
自古以来,河西走廊一直是中原王朝的战略重地。匈奴、吐蕃、突厥、回鹘,乃至于阿拉伯的势力,都谋求在此立足。尤其是吐蕃王朝,觊觎青海、甘南两大草原的肥美,一直想占领河西走廊。对于中原王朝来说,一旦失去河西走廊,不但关中、西域被割裂,不能首尾相顾,而且最核心、最富庶的关中平原也暴露在兵锋之下。唐太宗时,褚遂良就明确指出“河西者,中国之心腹”。所以,唐朝政府高度历来重视河西走廊的军队建设、边疆建设,河西节度使更是皇帝钦点的朝中重臣。
据《唐方镇年表》记载,唐朝选任的河西节度使一共二十六人,除宗室、宰相遥领外,余者均骁勇善战之人。名将贺拔延嗣、王倕、夫蒙灵察、王忠嗣、安思顺、哥舒翰、郭子仪都曾担任或兼任河西节度使的职务。
唐开元二十四年秋(公元736),河西节度使牛仙客因军功被唐玄宗提拔到朔方战区任行军大总管,崔希逸以中书省右散骑常侍的身份,接替牛仙客为河西副节度使,“知节度使事”,也就是主持工作。
到任第二年,即开元二十五年,河西战区便传来捷报: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
唐玄宗龙颜大悦,颁发敕令,派遣王维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前往凉州宣慰。
二
当时的王维正为张九龄被罢相而愤愤不平,也担心李林甫的报复而惴惴不安。
奉命出塞,对王维来说,是喜出望外的大好机遇。
唐代尤其是盛唐,有尚勇好武崇狭义的风尚。王维虽出身世家,雅好文学,但骨子里也有一些豪侠因子。十几岁在长安游荡,就写了《少年行》一组四首,侠气激荡,文采张扬,一时轰动京城: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议云台论战功。
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
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这次奉命出塞,刚好遂了他热血沙场、建功边塞的夙愿。一路上,经过咸阳、奉天、邠州、安定、原州,到萧关(今宁夏固原),王维遇到了崔希逸派来迎接的骑兵队。
骑兵前呼后拥,单车徐徐前行;仰望蓝天白云,大雁奋飞;远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王维顿感心胸开阔、神思昂扬、诗兴大发,《使至塞上》脱口而出: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三
崔希逸当过郑州刺史这样的地方诸侯(从三品),又担任河西节度使这样的战区司令,还立过战功受到皇帝嘉奖。
按道理崔希逸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军功,应该青史有传。但不论是《旧唐书》,还是《新唐书》,都没有他的传记。
唐代崔姓是五大贵族的望族,崔希逸这样的高官显贵(二品大员),家谱必有记载,但保存相对完整的崔氏家谱,恰恰就没有只言片语。
这一诡异现象,成为历史迷雾,至今未解。
有关他的记载,都是在叙述别人的时候“草蛇灰线”一般埋伏其中。
《旧唐书·李憕传》和唐人杜佑的《通典》,最早记载崔希逸从一个县尉升职到劝农判官:“(开元)九年,(张说)入为相,(李)憕又为长安尉。属宇文融为御史,括田户,奏知名之士慕容珣、崔希逸、裴宽、咸廙业、宇文顺等为判官,摄监察御史,分路检察,以课并迁监察御史。” 《旧唐书·食货志》第二次有记载崔希逸已经是郑州刺史,从三品的地方行政长官:(开元)十八年,宣州刺史裴耀卿上便宜事条……上大悦。寻以耀卿为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充江淮、河南转运都使。以郑州刺史崔希逸、河南少尹萧炅为副。凡三年,运七百万石,省陆运之佣四十万贯。
关于崔希逸在河西节度使期间的记载,只有从《旧唐书·玄宗纪》和《旧唐书·吐蕃传》载寻找:
”时吐蕃与汉树栅为界,置守捉使。(崔)希逸谓吐蕃将乞力徐曰:“两国和好,何须守捉,妨人耕种。请皆罢之,以成一家,岂小善也?” “希逸固请之,遂发使与乞力徐杀白狗为盟,各去守备。于是,吐蕃畜牧被野。”(旧唐书·玄宗本纪)。
“会希逸兼人孙诲入奏诏,自欲求功,奏称吐蕃无备,请掩击,必大获。上命内给事赵惠徐与诲偕往,审查事宜,惠徐等至,则矫诏令希逸袭之。希逸不得已,发兵自凉州南入吐蕃二千余里,至青海西,与吐蕃战,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自是吐蕃复绝朝贡”(旧唐书·吐蕃传)。
从这些一鳞半爪的记载,可以拼图勾勒出崔希逸的大概:崔希逸是一位卓有政声的行政官员,也是天下名士。早年是一位县丞,后被宇文融奏明皇帝,升任劝农判官,此后又当监察御史、郑州刺史、河南转运副都使。调任河西节度使后,在边疆加强军事备战的同时,实行和平外交政策,争取吐蕃的边防首领取消敌对,并与吐蕃边将乞力徐“杀白狗为盟”,互不侵犯,鼓励互通有无,稳定人心。
但是和平的局面,总会被一些战争贩子所打破。崔希逸手下有一个不顾大局、投机钻营的家伙,叫孙诲,崔希逸派他到朝廷汇报工作,他却私心发作、借机表现,向皇帝出主意:趁着吐蕃不设防,发动袭击,必获大胜。结果,唐玄宗采纳了这个偷袭计划,并派这个孙诲和太监赵惠徐前往河西军中督战。
在圣旨难违的情况下,崔希逸不得已发兵突袭吐蕃,“大破之,斩首二千余级”,自己得了军功,受到嘉奖。
但吐蕃人觉得他背信弃义,“自是吐蕃复绝朝贡”。他自己也觉得失信于人,非君子所为,郁郁寡欢。
四
王维衔着皇命前来贺喜宣慰,结果看到的却是崔希逸的一脸委屈和尴尬。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个局部的胜利、一时的大捷,毁坏的是大局和长远。大唐在西域诸王朝中将丢失政治信誉,崔希逸自己也背负骂名,心里郁闷。
一个奉命问边的钦差大臣,一个驻守一方的边防司令,面对这个大获全胜背后的“黑洞”,怎么办?
皇命难违,皇差难当,王维只能劝勉崔希逸,既然开战,已经无法回到“互不侵犯”的盟约时期, 就只有积极备战,防止吐蕃挟仇报复。崔希逸也觉得自己应该尽其所能稳定边疆,缓和矛盾,以战止战。
崔希逸被王维的理解、宽慰和见识所感动,干脆上报朝廷,延聘王维留在河西做幕府通判。
深入边塞,结交崔希逸,使王维真正了解西域边疆的真实情况和战略态势,也使他开辟了一段难忘的军旅生涯。他被崔希逸延聘为幕府通判后,积极协助崔希逸处理边防事务,积极备战。
工作之中,王维与崔希逸结下了深厚友谊,许多军中文稿都由王维代笔。其中有一篇《为崔常侍祭牙门姜将军文》,写的文采飞扬,气薄云天。写将军英雄气概,“带甲十万,铁骑云屯,横挑强胡,饮马河源”;写战斗惨烈,“前有血刃,后有飞镞,其气益振,大呼驰逐,翩翩白马,象弧雕服,戈舂其喉,矢集其目”;写悲悼之情,“长天积雪,边城欲暮。麾下行哭,前旌抗路。身有宝剑,不佩而去。轩有代马,悲鸣跼顾。”
虽属于代写的例行文章,但可以看出,王维的思想境界、精神风貌,已经不是寻章摘句的文人,而是昂扬着战斗精神的战士。
这一时期,王维还有《送高判官从军赴河西序》《送李补阙充河西支度营田判官序》等文章,都写得酣畅淋漓,气格高亢。体现出对边塞、对边疆、对守边将领的敬意。
当然,影响深远的还是王维写作的《出塞作》《陇西行》《凉州郊外野望》《凉州赛神》《陇头吟》等边塞诗。开辟了王维诗歌创作的新天地、新境界,也奠定了王维盛唐边塞诗人的先驱地位。
崔希逸与王维互相影响,相互交流,崔希逸也根据战争经历写了不少边塞诗。其中《燕支行营》一诗,颇有大将风度,洋溢着浪漫主义色彩:
天平四塞尽黄沙,寒冷三春少物华。
忽见天山飞下雪,疑是前庭有落花。
开元二十六年(738年)三月,吐蕃军队开始大举进攻河西地区,早有防备的崔希逸指挥唐军迎头痛击,再次大败吐蕃。
五
连续打胜仗的崔希逸,却在五月份接到圣旨:李林甫兼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调任河南尹。
辞别之时,崔希逸很悲伤,对王维说,自己有预感,恐怕不久于人世,拜托王维两件事:一是为自己的老岳父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以追冥福;二是请奏明皇上,允许他的小女儿出家为尼,献身佛门,以此表达他对失信于吐蕃边将乞力徐的忏悔。
笃信佛教的王维深知因果报应对崔希逸的心理压力,也知道背负“黑锅”的崔希逸将来在官场的尴尬处境。
崔希逸离开凉州后不久,王维也于当年秋初离开凉州,回京继续任职监察御史。
当王维回到京城长安时,崔希逸已经逝去。王维悲伤地写道:“秋风正萧索,客散孟尝门”。
对于崔希逸的死因,史书写的挺神叨。《新唐书》是这样写的:“(崔希逸)既而与(赵)惠琮俱见犬祟,疑而死,(孙)诲亦及它诛。”
《旧唐书》又是这样记载:“行至京师,(崔希逸)与赵惠琮俱见白狗为祟,相次而死。孙诲亦以罪被戮。”
这些说法,都是以“杀白狗为盟”而失信,遭白狗作祟而死。
相比较,还是《资治通鉴》写的靠谱:开元二十六年“夏五月乙酉,李林甫兼领河西节度使。丙申,以崔希逸为河南尹。希逸自念失信于吐蕃,内怀愧恨,未几而卒。
王维信守承诺,为崔希逸的岳父撰写了《西方变画赞并序》,超度西方净土,以追冥福。又上表皇帝请求恩准崔希逸小女儿落发为尼,还为此专门写了一篇《赞佛文》。
河西战区的这一段特殊经历,使王维对唐王朝的政治、军事、边防,有了真切、深刻的认识和体会,眼界更高远,心胸更开阔,诗风爽劲硬朗,字里行间张扬着英雄主义的气质。
崔希逸这个文武兼备的特殊人物,也使王维学到了军事与外交两手并用、观摩了边疆建设、组织动员、战斗指挥,使他成为盛唐第一个真正有战争经历的边塞诗人。比起后来的边塞诗人高适、岑参,王维早到边塞十余年、也早写了十余年,边塞诗的数量水平也独领风骚十余年。
也许因为这一段边塞军事经历,使朝廷对王维刮目相看,在天宝四年,朝廷又派他出使边塞榆林、新泰。回来后,就改派他到兵部下边的库部担任员外。不久又升为库部郎中。在兵部先后工作了五年。
王维可以自豪地说:老子是担任过军职的领导干部!也是真正在边塞从过军、打过仗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