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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九爷在村里是个特殊人物。
同样的土布旧衣服,他穿得比我们都干净齐整。他也说着满口方言,但从没有骂人的脏话。他脸上的皱纹都是细细、浅浅的,不像别的老爷爷的皱纹深沟高岭,脏兮兮。他也留着长长的胡子,但有固定模样,也不像别人那样杂草一样满脸乱长。
九爷有个外号“水烟袋”。
摇耧撒种,翻场扬场,挑水推磨,这些庄稼人的活计,九爷都不会。他常年手里拿着个黄灿灿发亮的水烟袋,在自家门口那颗大皂角树下“侃大山”,村里人背后讽刺他“废物点心”“败家少爷”,就给他起了这个“雅号”。不过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叫他。
生产队长知道九爷不是庄稼把式,又是军属,派工派活,只是让他夏秋收获时,看护庄稼,别让人偷盗,别让牲口糟践。
二
麦收季节,割好的麦子一车一车运回生产队的场院,男男女女都抢时间碾麦脱粒,扬场翻晒,生怕下雨把麦子淋湿。只有九爷抽着水烟在麦场周围转悠。
晚上,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星星稀稀疏疏在眨眼,麦场上弥漫着浓浓的麦香。九爷坐在高高的麦秸垛上,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一边扫视着堆在场院的麦垛麦堆。他讲的武松打虎、鲁智深拳打镇关西,让我们一帮小伙伴听得如迷,该睡觉了,妈妈喊我们回家,我们都不走,非要听他讲完再回去。有的小伙伴就干脆睡在麦秸垛上陪九爷过夜,不回家了。
秋收时的场院更热闹,玉米棒子要靠手工剥下玉米粒,全生产队的人都集中剥玉米,论斤量挣工分,剥剩下的玉米芯,可以带回自家当柴烧。
九爷拿着水烟袋早早坐在大树的暖阳下,我们提着簸箕或者簸箩围在他身边,一边剥玉米,一边催他快快“开讲”。他只管呼噜呼噜抽水烟,不搭腔。抽完一袋烟,又慢悠悠装上一袋,又开始呼噜呼噜抽,把我们急得喊“九爷九爷快一点”。
这一次他没有讲《三国》,也没有讲《水浒》。他说讲个新鲜的:“唐明皇和杨贵妃”。好像一个什么混账皇帝,竟然跟自己儿子抢女人,还爱得死去活来。
我们小伙伴都听得一头雾水,觉得很无趣,一帮大叔大妈却听得很上瘾。这时生产队长过来了,一听就不高兴了,大喝一声“九爷,你可是贫农,不能在这里放毒!”九爷立马拿起水烟袋,只顾抽烟,再也不讲了。
冬天农闲,皂角树下扎堆晒暖的人多,九爷讲故事,有人讨好地为他拿着水烟袋装烟点火。太阳西移,阴影挪动,有人主动让出太阳地给九爷坐。到吃饭时,九奶奶会把饭直接送到树下,我们也都各自跑步从家里端来饭碗,围着他边吃边听。
他那稀疏的白胡子下边总有说不完的故事,我们不明白村里人为什么既爱听他讲故事,又背后里说他坏话?
三
九爷自己的故事,是从九奶奶揪耳朵引曝出来的。
那是大年三十,九爷正在为大队部的大门上写春联,写完了还要当众给大伙讲一讲,这“四海翻腾云水怒”什么意思,这“五洲震荡风雷激” 什么来头。接着,又说这幅对联和这个门楼,是如何配搭,这门楼当年建造时如何如何讲究。
正讲得起劲,九奶奶从供销社的代销店拿着酱油瓶过来,看见九爷一把揪着耳朵就走,“胡咧咧啥呢,你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九爷伸着舌头扮个鬼脸,乖乖跟着九奶奶回家了。
众人都不明白一向对九爷温顺恭敬的九奶奶,今天怎么发飙了?
比九爷年龄还大的栓爷爷说:
哎呀,你们娃们不知道,这个大队部的大院子,原本就是你九爷自己的院子,你看这高大气派的门楼,马车可以自由进出,当年是咱们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大院。
这个老九,自小聪明,书读得好,到西安去读大学,只可惜到西安那花花世界沾上了大烟瘾,生生把个家业给“抽”光了,万贯家财,就剩那一个水烟袋了。
不过也好,败光了祖业,却因祸得福,土改时,他倒划个“贫农”成分,荣光咧,小儿子都能当兵入党,据说还当了个连长。
四
九奶奶长得不算全村最漂亮,但却是全村公认最干净的老太太。
不管春夏秋冬,还是棉袄单衫,从来一尘不染、展展括括,缠过后又放开的小脚,永远是白袜子黑布鞋,走路迈的是莲花步,一拧一扭,不紧不慢。
她家虽然住的是全村最破的土窑洞,但只要去过她家,你就不敢再去第二次。因为九奶奶的干净,让人受不了。不论是地上、桌上、凳子上、炕上,床上、灶台上,全是干干净净。最要命的是,你只要把她家哪里弄脏了、弄皱了,她立马当着你的面就擦洗收拾。你要是习惯性地往她家地上吐痰,她立马皱着眉头就地清除。
据说一个亲戚来她家,脱了鞋蹲在她家椅子上抠脚丫,就被九奶奶训了,人家恼火得连饭也不吃就走了,从此断了亲戚。
村里人都嫌弃九奶奶“穷干净”,不愿意去她家串门。但九奶奶做得一手好裁缝,又剪得一手好窗花。村里人又免不了求助于她。
九奶奶剪窗花是一绝,花红柳绿的纸,她三折两折后,拿起剪刀就剪。剪完展开,就是一幅绝美图案。谁家娶新媳妇,新房里有她的剪纸装点,那可是极其露脸的光彩。
九奶奶做衣服,有个怪癖,就是做什么样式必须听她的。每当你求她做的衣服穿到身上,她总会绕你一周仔细检查是否合身,最后是一句“妈呀耶儿”,那个“耶儿”拉得长长的音,听起来跟戏台上的念白。这就是完美的意思。
一次妈妈求她做完衣服试穿,没等九奶奶“妈呀耶儿”出口,我抢先喊了句“妈呀耶儿”。气得九奶奶拿着笤帚疙瘩打我屁股。
五
过完年,皂角树下九爷又开始拿着水烟袋“开讲”。这次就有人打趣他:年三十那天九奶奶教训你,用的是擀面杖还是笤帚疙瘩?
九爷呵呵笑着说,你们这帮小猴蛋蛋,懂个屁!
接着又开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当讲到马嵬坡杨贵妃被逼上吊自杀时,忽然九爷失态地哭得哇哇的,鼻涕泪水顺着水烟袋流得一塌糊涂。
大家还以为杨贵妃的死,让九爷伤心如此。只有七奶奶悠悠地说:“只怕是老九又想起他那投河自尽的媳妇了吧?”
九爷也不避讳,应声说:“七嫂说得对。”
七奶奶哼着鼻子说:“你知道后悔了?你作孽时咋不想想她。”从七奶奶嘴里,我们才知道,九爷的爷爷辈弟兄三个才有一个男孩,就是九爷他爹,他爹又只有他一个男孩。三家的财产被九爷一个人继承,良田千顷,骡马成群。家里人从小娇惯他,要什么给什么。十一岁时,家里就给九爷张罗娶了媳妇。当然,不是现在这个九奶奶,是另外一个,死了。
九爷接着回忆:结婚时,我还小,啥事不懂。也不知道娶媳妇干啥。但媳妇大我八岁,可机灵懂事咧。晚上,她睡炕这头,我睡炕的那一头,陌生得连话也不说。一天晚上,睡下后,灯一直亮着,我说“你把灯吹灭呗”,她不吱声,我又说“你把灯吹灭呗”,她说“你自己过来吹吧”。我只好爬过去吹灯,结果我刚哆哆嗦嗦爬过去,她噗地一声吹灭灯,一把把我搂进被窝里。嘿嘿,我才知道娶媳妇这么好、这么美。
婚后,我和媳妇坐着大马车,带着好多礼品,去她娘家走亲戚。吃罢中午饭,我出门溜达。一看村里池塘里好多孩子在游泳,我当即脱下长衫、礼帽,光屁股爬上池塘边的树,高高的跳进水中,尽情变着花样游玩。
不料,老丈人出来看见,觉得新女婿第一次上门,这太不成体统,就喊我快出来回家。
我一看老丈人恼怒的样子,知道闯祸了,害怕得很。我爬出池塘,拿起衣服鞋袜礼帽,也顾不得穿,就这样光着身子,一溜烟跑了八里地,回到自己家。
我那媳妇,觉得我这次丢人丢得太大,气得当时就要跳水自杀。多亏家人阻拦,才幸免。但她犯倔不回我家。
我们家人就派长辈带着厚礼,去赔不是,请回媳妇。
后来,我们俩过得还好,她也替我生了儿、育了女。可是我到西安上学,抽上了那个大烟,还恋上了“城里学生”。败了家,也伤了她心。她最终还是跳进了她娘家那个池塘,走了。
说到这里,九爷含着水烟袋的嘴唇抖动得厉害,牙齿磕得烟筒当当响,喉结凸起,眼神迷离。
六
多年后,我在大学看到余华的小说《活着》,觉得这里面有九爷的影子。放暑假我专门买了一本《活着》,打算送给九爷看。
到家后,我才知道九爷已经过世了。
九爷是春天得的病,住到城里医院看了一阵子,不见好转。九爷坚持回家养着。忽然一天精神格外好,可以下地,可以吃饭。九爷就拿着水烟袋,到皂角树下,静静地坐着。已经是村干部的重孙子,正热火朝天地新建自家的两层小楼,门楼用瓷砖贴面,九爷说瓷砖太扎眼,土气,不如搞成砖雕,高雅、耐看。
重孙子不听他的高见,只管贴瓷砖。
在新房竣工的鞭炮声中,九爷手中的水烟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九爷端端坐在那里过世了。(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