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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父亲16周年祭日
陆先高
今天是父亲祭日。
2006年夏天的8月,我回了趟老家,家人说父亲的脑瘤已经晚期,只能偶尔清醒,大部分时间在昏睡。
那几年我半脱产在国家行政学院学习,修北京大学MPA学位,时间和精力都很吃劲儿,好久没回老家了。赶回家看到父亲骨瘦如柴、蜷缩在床的样子,心如刀绞。他清醒时,我跟他说读书的事,拿出放大的学位照给他看,拿出报销的学费一万多块钱(单位规定拿到学位后可以报销学费3.5万元的三分之一),摆床上,说给他治病,钱不是问题。父亲一如既往地含糊应着,只连连点头。
多年后,母亲几次说到,父亲最后那些时日,让把那张照片放更大些,每有亲友来看他,他总会提示人家细看,还拿出那一沓钱告诉人,先高给我治病的,他拿到学位了报销的学费,是干净的呢。那几年家乡有几个官员因腐败出事,民间就有说当官的钱来路都不正、不干净,父亲想让人知道我孝顺他,又不想有人冤枉我,特意说细致,以至乡里好长时间传读书也是能挣钱的。
父亲晚年
父亲一直以我为傲的。我写过他拿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一路呼喊的情形,从那时起,他跟村里好友的谈资,大都是关于我的。每次我回家探亲,亲友们围一屋,问这问那,父亲总在角落里抽烟,并不问什么,也不怎么看我,只低头安静听着。夜深人散了时,他也不见了,母亲说他肯定是去了哪个好友家,跟人复述我说过的所有话,讨论细节。
我上大学那几年,是家里最显穷困的时候。因为路费不易,我大学四年只回过两次家,一次暑假,一次寒假。冬天那次,为凑返校的路费,父亲伐了屋头一棵半大柳树,我们俩抬到镇上去卖。那时我仍瘦弱,他扛树兜那头在前,我抬树梢在后。冬天的荆江支流虎渡河,干枯到只剩丈来宽一条浅浅小溪,人本来可以淌水过,但扛着树,脚下流沙就淤埋,越挣扎越下沉,埋到大腿,再动不了。我在后面跟着父亲一点点爬行,他佝偻着往前挪动的样子,让我后来想起就禁不住流泪。
父亲生性节俭,除了抽烟,无其他嗜好。工作后回家探亲,我会给他带几条好烟。后来听说他拿那个跟表兄换了便宜烟,一条换两条。家里母亲主事,我把积蓄交给母亲,例行悄悄塞给父亲几百块零花钱,他会推让几下,然后从一老箱底里翻出一个暗红色塑料皮小本,一笔一划记点啥,有次我瞄看到几行,都是某年某月某日,先高给多少钱。我问他记这干嘛,他一本正经地说:诶,我不能白要你滴呢。我说莫非你还要还我?他就只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父亲觉得我漂在京城,生活一定不易,总跟母亲说不要用我的钱。他知道自己的病后,不知啥时候回了趟乡下,把几间残破的老屋卖了,据说只得几百块钱,他说等他放寿时就花这个,不要我们再出钱。
对父亲最大的憾事,是没能接他到北京来一趟,看看京城名胜,看看我的家、我的单位、我的办公室。母亲晚年多病,接来京城治病的时候多,每次让父亲一块来,他总说家里事多需要人,还要多花一份路费,日子长着呢,以后再说,以后再说。谁知他一出病竟已是不治,啥也来不及安排。欣慰一点的是我陪了他一星期,清醒一点的时候,他会问我这个那个,竟都是大事,事关国计民生,包括国际地缘政治,我尽力说些,他努力清醒着听,睡过去醒来后接着问。
母亲晚父亲10年后去世,和父亲葬在一起。
父母早年在乡下老屋旁合影
水库边的一片橘林里,两座坟头紧挨着。后来有年清明节,我回家祭拜,跪在坟边,所有往事细节涌上心头,竟嚎啕了一个时辰。家里人后来说,我当时完全不管不顾,仿佛某种附体,细数前尘往事,旁若无人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有腔有调,和几十年前小时候村里办白事时女眷们一样;看来是场景唤起了某种记忆,下意识地进入了那方水土约定俗成的情感宣泄状态。
再到坟头,我觉得我还会。
父亲名刘俊文,是我的继父。
——于2022年9月12日父亲祭日
来源:书生诗酒话桑麻
封面图摄影:松
总监制:王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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