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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开元二十五年,一个普通的春天。
大唐盛世,依然气象万千。
作为右拾遗的王维,依然位列朝班,供职讽谏。
但王维自己的内心很清楚,大唐王朝的政治气氛已经今非昔比:去年的十一月,围绕太子的“废”与“立”、牛仙客的“将”还是“相”,唐玄宗、武后妃、李林甫与张九龄、裴耀庭,矛盾重重,最终张九龄、裴耀庭同时被罢相,改任尚书省左右丞相,李林甫开始独揽朝政。
李林甫当权后,不断敲打皇帝身边诸如王维一类的“言官”:当今圣上,英明无比,何须我们多言!
朝廷的气氛压抑,王维的心情更压抑。
被贬、辞职、闲居、隐居,离开京城官场十四年的王维,好不容易回到京城的政治中心,满怀激情地试图展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谁知仅仅几个月,就又遭此变故。
实现政治抱负,已经希望渺茫。
混一份养家糊口的俸禄,王维又不甘心。
仕?还是隐?这是个问题。
带着这些困惑与纠结,王维三次走进“韦氏逍遥谷”。
逍遥谷
逍遥谷是个什么地方?逍遥谷,原名叫鹦鹉谷,位于长安东边的骊山西南,这里南依骊山,北临渭河,奇峰俊秀,泉水湍流,百花盛开,秀竹苍翠,特别是温泉四季喷涌,尤其适合休闲养生。
唐中宗李显在位的景龙年间,有一个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韦嗣立,在此地营建一个庄园,叫韦氏庄园,又叫东山别业。
这个韦嗣立很牛,他爸爸韦思谦,武则天实际掌权的垂拱初年即做了宰相,他哥哥韦承庆,又在武则天称帝的天授年间担任宰相,他哥哥去世后,韦嗣立又在唐中宗时担任宰相,《旧唐书·韦嗣立传》说:“父子三人,皆至宰相。有唐以来,莫与为比。”
韦氏庄园,位置优越,营造豪华,加之韦嗣立家族的显赫地位和影响力,韦氏庄园声名远扬,风头无二。唐中宗曾经于唐景龙三年十二月驾临韦氏庄园,“封嗣立为逍遥公,上亲制序赋诗”(《旧唐书·中宗纪》),“中宗留诗,从臣属和,嗣立并镌于石,请张说为之序,薛稷书之。”(《唐诗纪事》)因为皇帝封了韦嗣立为逍遥公,这个山庄园林,也就被人们称之为“逍遥谷”。
有趣的是那个为逍遥谷写《东山记》的文学才子张说,后来也被唐玄宗提拔为宰相。可见这个逍遥谷、这个韦氏庄园的豪华、尊贵和神奇。
一进逍遥谷
韦嗣立有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叫韦恒,开元二十五年时在门下省担任给事中。据《旧唐书·韦嗣立传》记载:嗣立次子恒,“开元初为砀山令,为政宽惠,人吏爱之。曾车驾东巡,县当供帐,时山东州县皆惧不办,务于鞭扑,恒独不杖罚而事皆济理,远近称焉……乃擢拜殿中侍御史。历度支左司等员外、太常少卿、给事中。”可见这个韦给事,并非常人,既是高官,又是贵胄,还颇有能耐和政声。
韦恒和王维,一个在中书省任右拾遗,一个在门下省任给事中,本不属于一个部门;一个是从八品上,一个是正五品上,也不是一个级别。但他们偏偏关系好得要紧。
唐朝制度规定,公务人员每十日公休一天,称谓“休沐”。唐开元二十五年正月,韦恒在休沐时,邀请王维到逍遥谷的东山别业一同散散心、减减压。
王维欣然前往,并写诗一首:
韦给事山居
幽寻得此地,讵有一人曾。
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
庖厨出深竹,印绶隔垂藤。
即事辞轩冕,谁云病未能。
这首诗的“大壑随阶转,群山入户登”两句,有举轻若重的大气和巧妙;“庖厨出深竹,印绶隔垂藤”一联,则有藏有露、又点又染,极富层次感、画面感。所以,方回、冯舒、黄周星、纪昀都对此诗颇多赞赏。
总体看这首诗思想深度、艺术高度,在王维的诗歌中只能算是平凡之作。但作为研究王维思想心态的资料看,却是很重要的资料。透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窥探到王维内心对归隐山林的强烈渴望:“即事辞轩冕,谁云病未能。”
这首诗表达他的内心倾向是:享受这样的山水之乐,辞官又何妨?
二进逍遥谷
韦嗣立另外一个儿子叫韦济,是韦恒的弟弟,当时在尚书省的户部任侍郎。官阶为正四品下,算是副部级高官。韦济看见哥哥邀请了王维到逍遥谷,自己也趁着休沐叫上王维一起再去游玩。
王维二进逍遥谷,自然少不了赋诗一首:
韦侍郎山居
幸忝君子顾,遂陪尘外踪。
闲花满岩谷,瀑水映杉松。
啼鸟忽归涧,归云时抱峰。
良游盛簪绂,继迹多夔龙。
讵枉青门道,胡闻长乐钟。
清晨去朝谒,车马何从容。
这首诗,王维用自己画家之眼光、画家之笔墨,写出了逍遥谷的人间仙境:闲花满岩谷,瀑水映杉松。啼鸟忽归涧,归云时抱峰。
继而又以小见大地写出到此聚会的非富即贵:良游盛簪绂,继迹多夔龙。这里的“簪”,是冠簪;“绂”是系冠的丝带;两者都是显贵人士的特殊服饰,以此表示盛装出席。这里的“夔龙”,用的是《尚书·舜典》里的典故,夔和龙都是舜帝手下的重要大臣,借此说明参加今天休沐的都是朝中重臣。
最后,表达到此休沐的不虚此行,身心得到休养,明早又可以精神饱满地再回朝廷工作:清晨去朝谒,车马何从容。
同一个山居庄园,两次游览,写出不同的韵味、不同的景致,可见王维的诗歌艺术能力非凡。
同一地点的两首诗,也可见王维思想的变化:从“即事辞轩冕,谁云病未能”的渴望归隐,到“清晨去朝谒,车马何从容”,在山居园林享受隐居快乐后,高高兴兴再上朝。
这首诗透出的内心倾向是:借山水之乐消除烦恼,再一身轻松回朝。
不去逍遥谷
唐开元二十五年二月,韦给事又邀请王维去逍遥谷的东山别业。这次王维却没有去。
王维这个拾遗没去,另外一个姓卢的拾遗去了,还写了诗歌给王维看。王维只好和了一首《同卢拾遗过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
托身侍云陛,昧旦趋华轩。
遂陪鹓鸿侣,霄汉同飞翻。
君子垂惠顾,期我于田园。
侧闻景龙际,亲降南面尊。
万乘驻外山,顺风祈一言。
高阳多夔龙,荆山积玙璠。
盛德启前烈,大贤钟后昆。
侍郎文昌宫,给事东掖垣。
谒帝俱来下,冠盖盈丘樊。
闺风邦首族,庭训延乡村。
采地包河山,树井竟川原。
岩端回绮槛,谷口开朱门。
阶下群峰首,云中瀑水源。
鸣玉满春山,列筵先朝暾。
会舞何飒沓,击钟弥朝昏。
是时阳和节,清昼犹未暄。
蔼蔼树色深,嘤嘤鸟声繁。
顾己负宿诺,延颈惭芳荪。
蹇步守穷巷,高驾难攀援。
素是独往客,脱冠情弥敦。
诗的题目很长,其实正题应该是“同卢拾遗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也就是“应和卢拾遗的韦给事东山别业二十韵而作”的意思,后面的“给事首春休沐维已陪游及乎是行亦预闻命会无车马不果斯诺”,其实算是附加的一个说明,就是告诉这个卢拾遗:韦给事早春休沐时我已经陪他去过,这次去东山别业之前,曾经预先告诉我并邀请了我,刚好我没有车马,便没有兑现承诺。
这么显赫的人物,这么尊贵的地方,这么盛情的提前邀请,王维竟然“会无车马不果斯诺”,这个“会无车马、不果斯诺”是任性?还是另有缘故?很值得玩味。
相对于上两首诗的简练、闲适,可能是对照原韵唱和的缘故,这首诗写得长而铺张。王维夸赞了韦给事的家族显贵、人才辈出,描写了东山别业的繁华热闹,讲述了皇帝驾临的荣耀尊贵,感谢了主家的邀请,表达了自己“不果斯诺”的惭愧:“顾已负宿诺,延颈惭芳荪。蹇步守穷巷,高驾难攀援。”
标准的官样文章,中规中矩,客客气气。有文采但无真情,有章法却了无新意。
连一直推崇王维的顾可久,对这首诗的评价也只说“叙事雅丽森整”。
值得注意的是最后几句,“蹇步守穷巷,高驾难攀援,素是独往客,脱冠情弥敦”,自己困守在穷巷里,没有车马,搭乘别人的车,又高攀不起,自己过去就是个隐者,也许不为官,心情会更笃实。
这里有牢骚、有自负、有自叹、有自哀。曾经负气辞职、隐居多年的王维,深知归隐后的轻松快乐,但他更知道离开朝堂后的社会地位、人生艰难,作为家中长子,父亲早亡,他肩上的责任与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出仕在朝不得意,归隐山林又不情愿。
可见此时王维内心对仕与隐,还是在徘徊纠结。
三进逍遥谷
唐开元二十五年三月,王维第三次走进逍遥谷。
但这次与以往两次大不相同。这是一次高规格、大规模、上档次的贵族宴游。也是王维大出风头的一次文人雅士讌集活动。
一帮朝廷大佬的聚会,王维这样的低级官员,不但应邀参加,还为这次讌集执笔作序,总览各篇成册。可见王维的“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
我私下揣摩,这次高大上的䜩集,之所以由王维作序,除了王维的才名外,也许还有一个因素:一帮大佬谁来作序,都会有不舒服、不服气、不好意思的尴尬,只有王维作序,才可以让大家“摆平”。
王维写的《暮春太师左右丞相诸公于韦氏逍遥谷讌集序》健笔如椽,凌云纵横,读来酣畅淋漓。清代研究王维的权威赵殿成曾经把王维这篇序,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相提并论:“名贤毕集,觞咏交错,何减金谷兰亭之会。”
先看讌集的地点:“山有姑射,人盖方外;海有蓬瀛,地非宇下。逍遥谷天都近者,王官有之。”那些传说中的仙山姑射、仙岛蓬瀛,都遥不可及,但逍遥谷近在帝都郊区,大臣们可以就近游玩。
再看这次讌集的主题:“不废大伦,存乎小隐。谠崆峒而身拖朱绂,朝承明而暮宿青霭,故可尚也。”这样的山谷园林讌集,既不废君臣伦理,又可以享受到隐居山林的乐趣,是一种值得倡导的仕隐兼得的生活方式。
接着看参加讌集的朝廷大佬:“时则有若太子太师徐国公、左丞相稷山公、右丞相始兴公、少师宜阳公、少保崔公、特进邓公、吏部尚书武都公、礼部尚书杜公、宾客王公,黼衣方领,垂珰珥笔,诏有不名,命无下拜。”太子太师徐国公即萧嵩;左丞相稷山公即裴耀卿;右丞相始兴公即张九龄;少师宜阳公即韩休;少保崔公即崔琳;特进邓公,未详其人但身份是二品;吏部尚书武都公即李暠;礼部尚书杜公即杜暹;宾客王公即王邱。这些都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享有皇帝敕赐“诏有不名,命无下拜”的特殊待遇,也都是饱读诗书的儒雅之士。
一路奔向逍遥谷的豪华阵势:“吾徒可以酒合宴乐,考击锺鼓,退于彤庭,撰辰择地,右班剑,骖六驺,画轮载毂,羽幢先路,以诣夫逍遥谷焉。”适逢盛世,我们可以尽情享受“酒合宴乐”,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逍遥谷。
逍遥谷园林的美妙仙境和讌集的盛况空前融为一体:“神皋藉其绿草,骊山启于朱户。渭之美竹,鲁之嘉树。云出于栋,水环其室。灞陵下连乎菜地,新丰半入于家林。馆层巅,槛侧迳,师古节俭,惟新丹垩。”状写园林建筑的曲尽其妙。
“于是外仆告次,兽人献鲜,樽以大罍,烹用五鼎。木器拥肿,即天姿以为饰;沼毛蘋蘩,在山羞而可荐。”描写宴席的丰盛豪华。
“伶人在位,曼姬始縠,齐瑟慷慨于座右,赵舞襄回于白云。衮旒松风,珠翠烟露,日在濛汜,群山夕岚。犹且濯缨清歌,据梧高咏,与松乔为伍,是羲皇上人。”高雅美妙的歌舞,在宴席周围环绕,在山水之间回响。
“上客则冠冕巢由,主人则弟兄元恺”,夸赞客人都是仕宦之隐士,主人都是皇帝的辅佐大臣。
最后,王维自我谦虚地说,他学习王羲之,也写一个序,记录这一盛大讌集:“仰谢右军,忽序兰亭之事。盖不获命,岂曰能贤? ”
这篇序的重点,是王维旗帜鲜明地提出“不废大伦,存乎小隐。迹崆峒而身拖朱绂,朝承明而暮宿青霭”的思想宣言,这也是他在“仕”还是“隐”的痛苦徘徊中的最终选择,标志着他亦官亦隐思想的初步形成。
从此之后,“亦官亦隐、仕隐两全”,就成了王维在官场的生存智慧,并贯彻他此后的官场生涯。
虽然此后他也写过不少“但去莫复问”的诗歌,但那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已,并非真的“辞官”。晚年,他还抱病写信给魏征的后代魏居士,劝人家出山当官呢。
连贯地看“王维三进逍遥谷”所写的诗词文章,可以看出他在仕与隐之间的徘徊、纠结及最终选择:做身在官场的隐士,亦官亦隐。
从他对逍遥谷的观察、描写、赞叹,也可以看到他后来苦心经营辋川别业的来龙去脉。
这里要特别说明,王维的亦官亦隐,并非“带着职务、带着薪水去隐居”,这不是事实,也不符合唐代制度。他所谓的亦官亦隐,无非是以隐者的心态去从政,放弃政治理想、放弃斗争精神,在官场洁身自好。也即是苑咸所说他的“应同罗汉无名欲,故作冯唐老岁年”。(杨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