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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先高(光明日报社副总编辑)
一
上一个冬天的时候,我曾为一位朋友的诗集作序。冥冥中似有巧合,今年岁末,又收到相同嘱托,此番即将付梓的是罗立、余玮二君合著的诗集《只此青绿》。古人说:“一之谓甚,其可再乎?”写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写诗更是炼石为金的艰辛历程。我眼中不过数行的作品,作者却要在人生的路上跋涉许久,阅尽四季颜色,方能凝结。这样的凝结,全然是人生的纸上造境,是最难形容的。而我在草草间谈论感受,实在很难摒除外人视角,窥其全貌。但我还是欣然应允,既是真心为两位朋友诗集的出版而高兴,也是喜爱他们笔下蓬蓬然的青绿天地,譬如看见隔墙春色,总忍不住探寻一番。
罗立、余玮二君是我的荆楚同乡。这本《只此青绿》,收录了二人的新诗与旧体诗原创作品计300余首,是一处风景繁盛的所在。诗集中有我魂萦梦牵的乡土故园:东湖在春天“睁开了惺忪的睡眼”,荆门的栀子“花香弥漫了整条巷子”,“像一幅宋画”的后港荷塘,“青绿满睛千壑景”的赤壁……望过去只觉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似曾相识的景色纷至沓来,若隐若现的记忆从目及处潮涌,仿佛一个转身就会遇见熟人、看见一个与少时场景相连的接口。毋庸置疑,罗立和余玮走过很多地方,诗集中也写到许多地方,但我却相信:如果整部作品有一个出生地,那一定是荆楚。
二
罗立笔下的荆楚“坐拥绿水青山”,余玮说它“充满诗意”,“随意抛撒一网都可在空气中捞到诗的句子”。我当然是熟悉荆楚的,也曾在一次“我为家乡写情诗”的活动中,以一首《故乡公安古意》,写过柳浪湖、虎渡河的胜迹与三袁、二圣的风流。这样的感知,不知不觉冲破了隔在我与诗集所营造的诗意空间之间的那堵“墙”,让我得以带着己见,亲近诗中天地。
“初极狭,才通人。”诗集最初的意象极细微具体。从罗立的少年出发,家里的闹钟、菜园的枣树、大白兔奶糖、小人书,像一块块石子,慢慢铺出蜿蜒的街巷。街巷的所在正是罗立的老家后港,并不大,却也纵横交错。身处其间,能感觉那份炙热的情感如一抹抹夏日斜晖,扑面而来,又擦肩而去。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从时光的白云深处一路走出,罗立的足迹开始迈向更广阔的世界和生活,余玮的加入则让这方纸上天地的色彩变奏更加丰富生动。枕水卧漱石,随花追野步,那些一触即发的灵感与沉淀而来的思绪,高耸处如山,低洄处成水,顺着时间缓缓更新,终于拼接出一幅青绿长卷。这幅长卷是立体的,可供人徜徉其间,找一块喜欢的地方闲坐下来,以眼前之景的“实”,想象远方之景的“虚”,激活诗情之景的“空”,感悟诗意之景的“灵”,或干脆让心在这里滋养一二,借草木点染汲取些蓬勃的力量;也可只作远观,从不同视角欣赏它的全貌,把它当诗意的交响,当友谊的范本,当时代的注脚或个体生命的本相……让诗的力量在这样的亲近中被重新发现和确认:一方熟悉的空间,被磅礴的未曾识见的意象填补和拓展,忽然变得新鲜起来,无边无界——这正是诗意的生发之境。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对个人来说,诗意的生发有时是孤独的。抒情叙事,看上去可能只是随手一记的句子,那些私人的情意,往往是深藏不露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幸运的是,《只此青绿》并非一人的独往,罗立和余玮各自拿出他们岁月的珍藏,琴箫合奏,默契配合间,桃李春风,江湖夜雨,随文字起伏跌宕。
如果说没有生活打底的文字,终究是塑料拼搭的微缩景观,即便用词工整、构思精巧,也很难与人心意相通,那好的语言就应该是诚实的、接地气的。就像罗立诉说《除夕,为母亲点灯》,余玮写四季、写《赤壁“十乡”咏 》,不同于刻意堆砌的技巧,他们常有看似信手的记录,却明显充满诗性的力量,捧在手中是一个个热源,放下则是生动的故事,循着这些记录前往充满烟火气息的诗集中一游,定然不虚此行。
三
两位诗人愿意以青绿定义他们笔下这可行、可游、可望、可居的诗意天地,一如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与春晚舞台上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他们将这一抹青绿视作可以触及生活和生命根部的语言,用于审美的表达和诗意的传递。
“乡愁坠入长湖,像一阵暴雨”
“汲一桶虎跑水,泛舟西湖/让西湖十景,泡在一杯绿茶里”
“一不小心/打翻一地的月华/这哪里是酒/分明是燃烧的诗”
“春天。正拥挤着站在诗的面前”
……
这一个个句子让人触动。青绿的定义此时竟然恰好地传神,宜于景,宜于情,宜于境。意象的词汇如白雨跳珠,细密落下,情感与意象的接触面,幻化成青绿山水间的一角瓦檐、一缕炊烟、一把油伞、一条渡船,我们人生中无数平淡中有余味的场景、可意会却无法言传的心境、曾热烈又终归惘然的情感、难描摹也难稀释的态度,都被这跳动的雨珠唤醒,在这青绿天地间舒展开来。
这正是我们喜欢读诗的原因——好的诗作固然是作者才华、学养、阅历、理想的审美再现,却也总无意识地成为阅读者情感的化境。在创作完成的那一刻,作者便不再是诗的唯一主人。
譬如我,读罗立在诗集同题作品《只此青绿》中“一抹青绿,似一把春风的剪刀/游刃于虎年春晚舞蹈诗剧演员的腰线/线上为石青,勾勒山姿的峻峭/线下为石绿,谱写大地生灵的情感”的句子,会想到其实诗集中也不乏同样巧妙的剪裁,一面是诗意丰沛的生活,一面有情怀隽永的思考;见余玮在诗集的跋中自述“不时地在新诗与旧体诗中切换,在古典与现代中转场,以不同的切口接近我灵魂深处,以崭新的自我进行诗意的表达”,会留意他诗作中具体的切换、转场,进而触及二位作者在诗意腾挪交往间互放的光亮,这样的先睹为快让我深感丰足,这里却也只能介绍给读者一些皮毛。至于诗集中各种美好的景色,就留待诸君自行探访吧。
谨以为序。
2022年12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