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良志

　　因为今年9月16日是齐白石逝世66周年纪念日，所以《北京晚报》在9月5日刊发拙作，谈了齐老人从寻“生圹”到安葬的一系列往事，其中自然会提到他的年龄。有细心读者打来电话：“您文中几处写到齐白石的年龄，我稍微算一下怎么感觉前后对不‘瓷实’呀……”

　　拙文涉及齐老人年龄之处有五处：1926年他64岁，买下跨车胡同宅子；1936年他74岁，提出在万安公墓置生圹；1949年他孙子齐秉颐（齐良已子）生下来时，他自称是90岁；1956年他为自己的书画选集写前言，署“齐璜白石时年九十有六”；“1957年9月16日，齐白石以95岁高龄逝世”。

　　回看这五处，齐老人的年龄貌似有前后不符之处。实际上，齐老人的年龄是按传统的“虚岁”来算，与我们今天通行的算法有不同之处。而且齐老人在自己生涯的中间，又“瞒天过海”，“偷偷”地加添了两岁，这就造成了一笔糊涂账。因此，这篇文章就来细谈下齐老人的年龄之谜。

　　齐白石在“铁栅画屋”前

　　1933年1月，齐白石在给朋友的和诗中，记下了术士李中虚为他算命的事。

　　年龄依旧按虚岁计算

　　查一下齐白石的年谱，他的生日是1864年1月1日，但在“齐纯芝”（爷爷给他取的名字，大概到二十六年之后，因为齐家居处不远有地曰“白石铺”，“纯芝”才以“白石”为号）刚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用的还是传统的旧历。“纯芝”的生日是“清同治二年（癸亥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生肖属猪。再过一个月零九天，进入同治三年（甲子年），就属于生肖鼠了。所以，齐纯芝猪年小尾巴上生，一旦进了鼠年，实际只有一个多月“月龄”的孩子，说起来就是两岁大的孩子了，这就是旧时实行的“虚岁”制。

　　辛亥革命后，民国引进了公历，齐白石那些“老派”文人仍然习惯性地使用旧历。但公历所用渐广，新的“月份牌”挂进了越来越多家庭的墙壁上，即使如齐白石这样一直以干支纪年来计时的老者，一抬头看见月份牌上的新历，也有在信札、便条上落下公元、月、日的时候——这往往给考定他实际书写的时间带来许多麻烦，一日难断定，久久绕疑云。

　　现在回到那篇关于齐老人寻“生圹”之文涉及的年龄上。齐白石1926年买进跨车胡同的宅子，按虚岁加二，称64岁无误；齐白石1936年与朋友说他欲在万安公墓置“生圹”，其年74岁也对；老人家1957年病逝，我们通行说齐老享年95岁，按虚岁来说正确。有疑点的只有两处，一是齐白石1949年得孙儿齐秉颐，老人称自己90岁了，所以命秉颐号为“九十孙”；齐白石1956年为自己的书作序，落款“一九五六年……时年九十有六”。从中可以看出，别人说的，年代与岁数基本对得上，齐老人“自述”的，则有年代与岁数对不上之处。其实这并不鲜见，如果从白石老人那众多的书画作品的落款时间上看，则这种年代与岁数算起来有误的情况更多。这是咋回事，谁给我们制造了“迷局”呢？

　　白石老人挖的“坑”

　　老人家岁数上的差异首次出现在1937年。当年长沙有个算命先生叫舒贻上（字之鎏），他给齐白石算过“八字”，说他不宜过“七十五”这一年，并指示了“渡厄”的法术。旧历三月十二日乃“交运”之期，齐老人照计行事：自己住的北房中间三间铁栅画屋，窗户上遮严了黑布，他“猫”在其内端静而坐，口中念念有词，都是佛语与卦辞，家里人都要回避，一个也不许进……过了应有的时辰，老人起身，振衣，推门，步出——此刻他心里笃笃地认定：我齐大，已妥妥地是“七十七岁”的一枚“新人”了。这叫“瞒天过海”术，老人“七十五”这一“关”如是“逃”过。

　　在齐白石生平中，这是绝不可小觑的要事，从老人家的图绘作品间可以觅到痕迹吗？不容易。他既然着意避讳了“七十五”这一年，想寻得“年岁款”落在该年的记录，恐怕像在海滩上遇珍珠那般稀少。但千觅万寻终得见一：“余四十一岁时客南昌，于某旧家得见朱雪个小鸭子之真本，勾摹之。至七十五岁时客旧京，忽一日失去，愁馀取此纸，心意追摹，因略似记存之……”

　　哈！终于“捕捉”到此图上一“漏笔”，老人家四十一岁时精心勾摹的八大山人的一幅画，34年后忽地发现“失去”，焉能不急，所以匆匆写下这一笔，老人家缜慎的心思，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再细看，老人家本是写在旧历“二月”的，离他那“交运”的“三月十二日”还隔一个月左右！某些造假欺世的骗子在赝品“齐白石”上落个“七十五岁”的年款，只能引得内行收藏者嗤笑。

　　齐白石在小黑屋里“闷”过了时辰，再着笔出画，大大方方地题上了“七十又七时画于燕京”的款子。是呀，老夫七老八十，已是阅尽千帆万楫的人，从“七十五”一跃到“七十七”，他自家乐意就行。没料想齐老人的“任性”，给十年后也是应他之请撰《齐白石年谱》的大学者胡适带来了很大麻烦：以擅于考证为名的胡先生，面对齐老人年龄上的弯弯绕，也糊涂了。

　　他只好请自己的老朋友、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黎锦熙来相助。黎先生是齐白石的湘潭老乡、青壮年时期的密友。他凝心聚神、忆昔抚今，“破解”了术士授予齐老人的“瞒天过海”之计，明明白白地写入胡适、黎锦熙等人编的《齐白石年谱》之中。

　　《满堂吉庆图》齐白石

　　多次碰上“知命者”

　　1949年3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了《齐白石年谱》，齐老人对泄露他年龄上的“天机”颇不高兴，心里大概是说：老夫这么一点秘密，小子们也要抖搂出来！等新中国成立不久，白石老人遇见了名声正隆的大诗人艾青，又请对方为自己写传。而艾青当时在全国政协、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中国美协等机构都有任职，一开始还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军代表，他是个齐白石画作的喜爱者，但对齐氏的生平事迹还远不了解，他当然不会承担这一写作邀请。

　　今天我们读有关齐白石的书籍，其中许多会载有齐老人的年谱。一般在1864年他出生的这一年，就标明是“二岁”了，因为这是按旧历算的。1865年，则大多标他为“三岁”了，这是承认老人以“虚岁”纪年的表述。到了1937年这年，开始“瞒天过海”，按虚岁计算是“七十五岁”，但老人家自己“迈”过了两岁，所以大多数年表上都加了句说明“自署七十七岁”或“自改为七十七岁”，历史的记录就是这样。前边我们说1949年齐秉颐生，老人命其为“九十孙”，1956年老人为自己的集子写序落“时年九十有六”的款，都走的是他“自署”或“自改”纪年的路。

　　一位算命先生的话，齐老人真是信奉遵行。一个十九世纪过来的人，毕竟受传统的意识和环境的影响，也不难理解齐老人的“瞒天过海”。其实，在1937年算命先生舒贻上算卦之前，至少在1933年齐老人还遇上个“李中虚”。落笔为“壬申小年日”（推算是1933年1月18日）齐白石为答复一位朋友写的两首七律诗中，其第二首的尾句是“中虚知命为吾道，苦独还期二十年”。老人为这句加注道：“李中虚，古之知命者。‘知命者’谓：吾‘命中无子’，不知何以言之矣；‘再活二十年’，谓吾当活至九十馀岁。”

　　李中虚与舒贻上都是“知命者”，“李大仙”一语判定齐白石“命无子”，至少说明他不了解对方的情况（当时齐白石已有五子），齐老人对他颇生腹诽是理所当然的。至于“再活二十年”，齐老人当时年逾七旬，“当活至九十馀岁”那是待岁月检验的事。看来如何对待“知命者”的算卦，也是对众多世俗人的一个考验。

　　齐白石年龄上的这笔糊涂账，早在七十多年前就由胡适、黎锦熙他们破解了，只不过一些新的读者还难免会提出问题。我们今天采用的是通常的公历纪年，既没取齐老人的“瞒年”，也未取他的“虚岁”，到了明年，就是齐白石160年的诞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