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右上角微信好友
朋友圈
请使用浏览器分享功能进行分享
友人赠我一本20周年纪念版《威尼斯日记》。阿城这本书,我多年前读过,依然有印象。书中一节,记叙在威尼斯一个小镇配眼镜的趣事。阿城说,他的鼻子是蒙古人种的鼻子,鼻梁低,要想让眼镜固定在鼻子上,只得靠有弹性的软眼镜腿扯住耳朵。欧洲人却没这个麻烦,鼻子高,眼镜可以很容易就架在鼻梁上。甚至有一种夹在鼻子上的眼镜,完全用不着眼镜腿。因此,他认为“欧洲人的鼻子是为了戴眼镜而事先长好的”。读至此,想不大笑也难。
这种事,绝妙处在巧。广东话中,有两句,稍粗鲁但颇传神:一曰“屙尿撞中蟾蜍口”,一曰“拿臭猪头供盲鼻菩萨”。前者是无意而得,后者是故意的蒙混,结果都不错。
半个世纪前,我在家乡,听一位从邻县硫铁矿工场回来的人说起其亲历的一件奇事:那时,矿场的外地支援工特别多。一天,一对从同一地方来的青年男女,刚刚在集体食堂吃过饭。两人并肩说说笑笑地走路,进入工地,从一辆装运矿石的大斗车下经过。恰在这一瞬间,车斗因锁链断裂倒下,开口朝地,把他俩罩在里面。顿时矿场哗然。目击者向场部报告,立刻救人。车斗是铁做的,重达上千公斤。工人们围在车斗四周,挖开泥土,试图一起发力,把车斗抬起,可是太重了。幸亏挖土制造了空隙,空气能流动,里面的人不至于窒息。可是,他们有没有被车斗的边压伤乃至压死呢?谁也不知道。场部调来一辆起重车,用铁链把车斗拴紧,徐徐拉起。救护车已停在一旁,准备把伤者送院。车斗揭开,人们涌上,把两个紧抱在一块儿的人扶起来。被救者惊魂未定,坐在地上。医生为他们检查身体,并没有受伤,连皮都没擦破。侥幸生还的年轻人照常上班。人们把这车斗看作怪物,围着它议论不休,较真者不服气,拿起皮尺量度,认定体积太小,无论怎么样也无法容纳两个人。然而这是人人目睹的事实。最后,把两个当事人请来,让他们一起躺进车斗——无论怎么挤压,都不成功。这个故事,套用阿城的说法,该是:“车斗为了验证一桩神迹,在这个时刻、这个场合跌落。”
确实的,“巧”需要许多种因素恰到好处地“凑”。且看佛家语“百年修得同船渡”,旅途上同船,一如同机、同车,看似稀松平常。细想,却很不简单。不说太远,从规划行程起,你偏选上这一条路线,在这个日子、这个时间出发。路上,你选择乘船,又偏是这一班。于是,跟某个人一起待在船上——一路无话,连眼神也没交集,倒也罢了;万一因为行李箱的轮子坏了,你着急,而某人替你修好,那就可能开始一段恋情或友情了。
所谓宿命,就是这样的。一如欧洲人以无数世代的努力,让鼻子长得峭拔,极端者还整个“鹰嘴”,为的是在将来和眼镜“匹配”;倘若你的爱情起于高铁上座位相对,那么,这巧遇非年深日久的天造地设不为功。否则,你无法回答一系列“为什么”,从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这一班车,到为什么恰巧注意到了她凝视窗外时的侧影?那让你不禁心动的侧影,让你开始没话找话地去跟她搭话。于是,爱情来了……
记起苏东坡的“天石砚”,那是他十二岁那年和伙伴儿玩“凿石”的游戏时从地里挖到的。“如鱼,肤温莹,作浅碧色,表里皆细银星,扣之铿然”。他拿来做砚,发墨很好,可惜没贮水处。他父亲说,“是天砚也,有砚之德,而不足于形耳。”其父还说,这是苏轼文章锦绣的瑞兆。读到这里,岂能不认定这块石头在泥土里等待了千年,就是在等这位小主人? (刘荒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