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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云贵高原的东南角,有一个被群山环绕的侗族村寨,草木葳蕤,古树参天。这里是我的祖地,也是我的故土。
我常在老家背后的山坡上打量着这片土地。交错在山坡上高矮不一的梯田,连绵的梯田组成了它的面庞,它并不羞涩,相反,它坚毅且执着,横亘蜿蜒的纹路好似无声地诉说着久远的历史。平视远眺,目光企及处唯见一片片大山,大山隐没在大山之间,不知这大山守护了多少人,又禁锢了多少人?我努力地望去,却总被云雾相隔,望不见山的尽头。
在这里,蓝天白云是宝贵。当阳光拨开盘踞已久的皑皑白雾,便可以一眼望见涓涓溪流从大山深处偷欢似的向下探寻,它不住地欣喜跳动,跳动在沟渠之间,跳动在山野之间,再向下,再向下,便下到了侗家儿女的身旁。傍山而居的吊脚楼大都顺着这一泓清流而建,孩童们邀伴在此玩水嬉戏,农妇们于此洗菜浣衣……大山的乳汁滋养着这一方生灵。当夜幕缓缓垂落,山风微漾,蛙声与知了声在昏暗的月光下此起彼伏。我并未自幼生活在侗寨,但是我的祖辈们,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殁于斯,也葬于斯。这里的水田浓缩着数代人的汗水,坡上的绿林老树也沉默地注视着村寨每一次晨起和晚眠。人们常说乡土是每个人出生且生长的地方,我虽生在城里,可灵魂却被它孕育。这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梯田,一脚没入的泥地,还有清晨小径扑鼻的稻花香,无不使我感到血脉相连。这是我的故土,是我那浊世飘荡的灵魂得以偏安的侗乡。
儿时,每当临近春节,父母便会带我回到侗寨同祖父祖母过年。入寨之路异常难走,父母回乡拿着大包小裹的东西,我也会提着较轻的礼盒。城里的班车只能开到上坡路的伊始,距离寨门还有不远的路程,这余下的道路只能靠着双腿完成。我在路上想,先民们是如何在群山中发现这片地界的?那一定是一段早已被风雪埋没、葬于群山的史诗。
“爸爸,我累了,你背我走吧。”
“这就累了,才走了多远哟,崽。”
“小男子汉,再坚持一下,再走20分钟老爸就背你一会儿。”
印象中的路总是很长,伴着雪花片片,时不时会有进城的同乡叔伯与父母打招呼,他们说着我半懂不懂的侗话在寒风中互道新年祝福。路上我看见一枝又一枝被霜冻凝结住的树枝,它们垂荡着、横斜着,被封冻住的身体诉说着这个冬季的遭遇与见闻。我想,被暂封躯体的你也不必着急吧,毕竟你总会迎来涅槃的生机和漾开的荣光,而这个日子只需俟侯在已知的不远的未来,比起稻田里不知收成的作物,这是多么心安的幸福啊!
到了饭点,我总不愁吃喝。寨子里人人都是熟识,往往数十米外就开始远远地打起招呼。叔伯婆姨都认得我这个“哥炼”家的大胖后生,看见我们还在村里闲逛就招着手邀请我们吃饭——祖父祖母也如此邀请其他姊妹兄弟来家里吃饭。我欣然落座后,父母见状也打消了回程的想法,同叔伯们拉起家常,家长里短冲淡了那一丝饥饿,等候吃饭的时光也不再漫长。
侗家人的“烟火”别具一番风味。
摆矮桌矮凳,主客围桌而坐。这个桌子摆放的地方颇有讲究,我们村寨的叫法是“火铺”,它的四方边缘由石料环围,内部凹陷进去,中央形成一个被草木灰填满的浅坑,浅坑的中间则是一个吃饭的火炉。
侗家人喜酸爱辣,“吃饭没酸辣,龙肉咽不下”。在我这并不漫长的生命里,酸与辣的符号却早已刻在灵魂深处。侗家的辣椒就像是百变的精灵:糟辣椒由番茄、辣椒、白酒在土缸发酵制成,是酸汤鱼不可缺少的辅料;而日常蘸水所需的干辣椒就需要用到草木灰。拿着火钳把辣椒裹上一层草木灰,随后放进炉壁的周围烘烤,只需几分钟便能闻到辣椒被烘烤后的阵阵香气。儿时我常坐在祖母身旁,看着祖母粗糙得像磨盘的手熟练地使用着火钳,弓着腰在火炉旁烤制干辣椒。烤好的辣椒放入石臼捣碎后,便成了侗家儿女饭桌上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吐着热气的菜一出锅,侗家的媳妇们就会端着大大小小的盘子摆在桌子四周。每当这时,我通常会坐在靠外的位置帮着嬢嬢们摆放盛满菜的盘子,男人们则早已端着一碗酒谈天说地。菜多以腌制为主,有腊肉、腌鱼、香肠……中央的火炉里炖的是刚杀的年猪肉,不需要过多的调味,在少许油、盐、味精的点缀下,吃的就是食材本身的滋味。这猪肉不同于外面市场卖的,而是自家养的家猪,通常家里吃什么,它也吃什么。肉的味道带有别处所没有的香味,是我最爱吃的美食。
碗里自家酿的米酒和一小碟干辣椒蘸水是冲掉严寒的最好良方。酒过三巡,围坐在火铺周围的就只剩下了男人,我们早早地就跑到堂屋去玩耍。并不宽敞的矮桌上,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各色的神情,透红的脸不知是火炉的炙烤还是酒精的代谢。每当这个时候,我若靠近门边,便能听到许多事:比如“哥长”家里终于落了一个男娃,排行老三;我本应还有个小姑姑,但小姑姑在两岁时患重病,村里诊所条件有限,当祖父进城里请医生回寨时,一个花骨朵儿般的小生命早已亡殁……
生命的消逝在侗家人眼里并没有那么晦涩和难言。而侗歌是侗族人情感表达的最好方式之一,祖父说寨子里的人从出生到亡故都会伴着侗歌。如果说侗族土葬是为了让族人安歇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那么侗歌则是对死亡虔诚的告慰,是作为灵媒指引阴魂归往坟山。
坟山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每年农历三月初五,远在他乡的侗族儿女便会返回“挂青”。各家还会准备许多碗和土鸡蛋,并把一个个圆润的糍粑放进密封的袋子里。我有时会在祖母制作的时候偷食几个,但装袋后便再也不敢有念想。装好袋的糍粑,是给已逝亲属的食物,无论谁都不能乱动。
三月初五这天一大早,各家便汇聚在了坟山底下,这一处坟山便是近百年故老的安息之所,寿终正寝的老人都葬于此山之上。我记事起凡是“挂青”都于此处,至于再古的先辈或是亡殁的孩童和青年葬在何地,我也不甚知晓了。
坟山上的杂草杂树早已被修葺,但立于坡上的墓碑却仍不是好到达的。不遇下雨还好,若是雨天,润湿的泥土会使得“挂青”队伍上爬得更加艰难,一不留神就会摔上一跤,落得一身泥土。
穿过一座座刻着“故考”“故妣”的墓碑,我到达曾祖父的坟旁。这是一座长方形的土堆,经年的风霜使得它更加古朴。在土堆的上方是一根长长的柳枝,这是挂纸花和纸串用的。举目望去,满山的墓碑排放着整饬的祭品。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在带来的碗里摆上了土鸡蛋和昨晚制作的糍粑。一旁,父亲给碑前的酒盅斟满了家里酿的米酒,祖母和母亲也分好了纸钱。上香烧纸后,长辈们在坟前述说着自家近况,我们晚辈则会双手合十举到眉前,祈求先祖庇佑。
离去时,年迈的祖母慢慢落在了大家的身后。我向后望去,蓝色毡帽下是一张布满岁月的脸庞,她的目光不时向着东北方望去,眼底混杂的是丝丝哀伤和别的什么东西。我驻足等待,待祖母走到身侧时挽起了她的手,雨雾之中,一老一少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归途上,我注意到东北方的天空有朵奇特的云,像一个孩童的微笑……
作者:潘仁毅(21岁) 山东工商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