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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皮佳佳
苏轼被贬黄州后,从定慧寺到如皋亭,一直借寓而居。好友马正卿帮忙申请了数十亩旧营地,苏轼得以躬耕其中,从此苏轼成了东坡居士。在东坡一侧,他得到一处废园,便开始建造房屋。元丰五年(1082)二月,在他到黄州后两年,房屋于纷飞白雪中竣工,他便命名为雪堂,四壁绘上雪景,于是“起居偃仰,环顾,无非雪者”。苏轼感叹,“真得其所居者也。”
雪也许是一种寄托,一种诉说,一种隐喻。雪的纯净、空灵是君子质本高洁的人格象征,冰雪世界的空寂与绝对,让人产生回归本原之感,更容易领悟本性的完善与空净。明代张岱把冰雪之气当作文人最高的内质与灵魂,“盖人生无不藉此冰雪之气以生……故知世间山川、云雾、水火、草木、声色、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这大概是苏轼在雪堂与白雪所能互相体认的。苏轼写下《雪堂记》,开启了一场似梦非梦的对话。
苏轼在梦里“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而就在梦未醒时,他“为物触而寤”。在梦未醒时醒来,仿佛在另一层梦里,不用自以为清醒,也许清醒处,正是梦寐时。这层梦正是对人生的暗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于是文章以主客设问的方式展开,倒不如说,这是苏轼关于物我关系的自我追问。这时来了一位客人,他问了东坡一个两难的问题:您是散人,还是拘人呢?散人就天机浅,拘人则嗜欲深。客人试图用“散人”“拘人”二维之对立来界定苏轼,这如同“留意于物”的两端,“占有物”或“放弃物”。客人认为苏轼欲做散人而不得,未能完全散去他的智,还留有他的名。他教授苏轼何谓真正的散人之道,从“散人”“天机浅”“嗜欲深”“庖丁解牛”等,可以看到庄子哲学的涌动。为此,他邀请苏轼一起为藩外之游。
苏轼辩解,已置身藩外久矣。客人则认为苏轼还没有醒悟(在苏轼看来,即使醒悟,也许还是在梦里),苏轼还没有放弃他的智,这正是他最大的藩篱。这两段反复提到苏轼的智,因为有智,才有了言与行。智就如同醉汉狂夫的恚言妄行,就算有人捂口拉手,依旧努力发声挣扎。如同一只刺猬,就算放进袋子里,依然刺出囊外。这里其实是苏轼的自我反省。此时苏轼刚刚经历了“乌台诗案”,因言获罪,几乎遭杀身之祸,“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直可笑也。”后幸能得免,贬谪黄州,从风光一时的京官到罪人,苏轼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磨难与蹉跎,“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畏人默坐成痴钝,问旧惊呼半死生。”此案虽是政治派别倾轧,其发端点却是苏轼之诗,“平生文字为吾累。”苏轼开始思考,也许这一切因为自己太自得于才智,反而被才智所误,“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在苏轼杜撰的客人看来,老庄之道是解脱之途,“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也许才是可行之道。以堂来安顿此身,四壁画雪来安放此心,这不正是“犹有所待者也”吗?“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客人几乎以一种呵斥的语气说,苏轼作雪堂简直徒劳无益,甚至再次蒙蔽。从前苏轼争自濯磨,不退要当前,现在虽已放弃俗世功名,但还没有放弃精神追求,没有放弃雪所代表的名士精神寄寓。而在客人看来,这高洁的精神寄寓也是障碍,白色也是颜色,是老子眼中的“五色令人目盲”,是“为目”之害,而真正的圣人“为腹不为目”。客人发出警告,你将把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大概苏轼没有回答,客人则继续劝说。他指着墙壁,这里本来凹凸不平,一但雪落,则抹平一切。待到风起,覆雪扬去,一切如故。这是天势之自然,并非老天有厚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势如此,你又何必加以人力,你苏轼修筑雪堂,刻意以雪为名,如同雪覆盖凹陷,你意图用雪之名来掩盖人生的低潮。
整个过程,似乎都是客人喋喋不休,苏轼始终寥寥几句。到了这里,仅淡淡回了一句,“予之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殆也,奈何!”
“适然”可从两种意思来解释。一是偶然所为,另一是正当如此。在苏轼看来,修筑雪堂,描绘雪景,以雪为名,只是无心偶然所为。当然从更深层次,苏轼也许暗示本该如此,并带有一种安适怡然的味道。苏轼特意强调了“无心”。
客人当然也不客气,直接指出苏轼所谓“偶然为之”以及“安闲之态”不过是借口,依旧有“为目”之忧。客人特意指出“德”,也许他认为苏轼凭恃于冰雪之德,借雪的纯净来抚慰忧愁,明达心志,其实也是一种驰动心神的表现。在客人看来,如果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应该无所凭恃,一旦有了凭恃,便有了成心,便会为物所役。那么普通的物色所袭,与持德所带来的德性之袭,其实一样。也许客人还只是从“留意”而非“寓意”的层面去理解苏轼对雪的态度,把雪简单看作苏轼的精神安慰。
苏轼多次无言,令人想起孔子“予欲无言”,但孔子亦不得不言,此时,苏轼也认为到了不可不说的地步。苏轼举出《庄子·天地》里黄帝遗珠的故事。《庄子》文本里的意思大概是,道是不能用感官、言语这一类知识性方式去认知,而是通过“无心”,即无意之所向来把握。而苏轼却故意强调黄帝为何遗珠,因为适意寓情,让意畅情出,甚至连道都可以忘却。苏轼甚至很隐晦地指出,虽然黄帝很快觉察,马上去寻找,便失而复得。而这种寻找似乎与庄子哲学的一贯主张并不相符。苏轼在质疑,既然主张“藏金于山,藏珠于渊”,“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那么何必再去寻找玄珠,大可“相忘于江湖”。既然在圣人的文章里也有这样的疏漏,苏轼有理由在肯定现世的超绝中再寻出路,至少在苏轼冷静的观察与体悟里,人在这个世界,不可能绝对无待,也不可能完全离形离智、忘己忘物。
苏轼提到自己钟爱的雪堂,对那些有智之人来说,不需要面向疾风站立已经感到塞抑,未触到寒冷也开始战栗,及时冷静以待,洗涤凡世的尘垢与烦恼,不需要受到“炙手可热”的讥诮,也不需要“朝受命而夕饮冰”。在苏轼看来,“登春台”与“入雪堂”绝然不同。从苏轼“性静情动”的理论看来,“春台”是情之动,“雪堂”是性之静。人之情因为其在世间的各种交涉,必然受到物的遮蔽,但情是性之动,情来自性,这也意味着人可以通过“无心”,以诚然之情,重回天命之性。
苏轼以客套的方式赞美客人之言,实际上却是婉拒了客人的好意。苏轼受庄子思想影响极大,并在人生低谷中有过与世无涉的归去之意,然而一番挣扎,他的思想已经脱胎换骨,在新的融合与超越上建立了自己独有的人生观。一如他对庄子的看法,“庄子盖助孔子者”,“阳挤而阴助之”。苏轼始终保持着儒者的内核,又以一种完全不合时宜的礼法之外的人格独立于世。这里,相比庄子的“相忘于江湖”,苏轼选择了“寓意于物”。
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盘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
《雪堂记》结尾处有一段歌。苏轼在歌中提到“春草”,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此岸世界,苏轼肯定了现世生活,又毫不理会天下熙攘的利来名往。“斜径”亦暗指陶潜的“斜川”,苏轼借用一系列隐居典故,安然考槃于此,采薇而歌。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景,吾老矣,寄余龄。
在苏轼眼里,陶渊明仿佛是前生,在躬耕中他体味到适然之乐,甚至他不把此当作隐居,因为归隐还意味着刻意回避,在他看来,渊明是真心热爱这种生活,主动选择躬耕,而不是为追求名节或避世。
就在修筑雪堂这一年的大雪里,苏轼怀念他的朋友朱寿昌,写下了一首《江城子》,再次提到了陶渊明。
黄昏犹是雨纤纤。晓开帘,欲平檐。江阔天低、无处认青帘。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
使君留客醉厌厌。水晶盐,为谁甜?手把梅花、东望忆陶潜。雪似故人人似雪,虽可爱,有人嫌。
开帘倚窗,雪积平檐,在大雪中独坐冻吟,思念好友。也许寿昌你正与朋友宴乐。但在热闹中,会拿着梅花思念陶潜,这里陶潜代指苏轼。当然也可以从苏轼的角度理解,他正在思念异代知己。最后一句“人似雪”,苏轼把自己也比作雪,虽可爱,有人嫌。苏轼暗示自己被嫌弃,“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但又何妨,“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对苏轼来说,“雪似故人”这雪就是苏轼的故人,暗喻他重回雪的怀抱,这是冰凉孤独的世界,但也是使苏轼重回本原的世界。
苏轼更进一步,相比陶渊明“觉昨是而今非”,苏轼却没有否定从前,也没有肯定现在,对于他来说,无所谓肯定或否定,入世或出世,如果有了心意所向,逃世反而是留恋于世的表现,那也就同于留意于物的两个方面。雪绝对不是苏轼逃世的一种凭借,而是天性回归的象征,“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雪不是道德警醒,不是逃避世间的方式,而是“性之便,意之适”,是天命赋予人之性体的纯粹之意,是人在世间如其所是的具现。人的觉解和价值要通过此意得以明粹,人也在对物的意义赋予中得以体悟自身。苏轼绝不是要逃避这个世界,“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在最核心处,苏轼选择了儒家对现世的坚守,当然他选择适然的态度,并且不存“机心”,即苏轼哲学里的“无心”。以“无心而有志”来“以神行智”,从而“观物之极,而游于物之表”,茫茫天地间,一毫不取于物,一分不离于物,故而不拘于物。“圣人之无心,与天地一者也,以物为之心也,何已心之往哉。”人之心通过物之意来亘立,故使物成其意,从而与物共游于天地。最重要的是,天命、物理、人性都在人的主动合一中得以体现。这正是苏轼所描写的那伟大一刻,“群息已动,大明既升”,天地间一缕阳光透破遮蔽,于缝隙间透入,尘埃飞扬,如万物游聘,宇宙性体真实一刻得以窥见。
作者简介:
皮佳佳,北京大学美学博士,现为广州美术学院讲师、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