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暑气一日日蒸腾上来。不喜欢空调，入夜便打开卧室窗帘通风透气。楼下花圃蟋蟀唧唧，间有几声悠悠蛙鸣。就着床头台灯读木心散文小札《素履之往》。“所谓万丈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短章，灵动着诗意和哲理之光。阅过小半卷，甚觉滋润。熄了灯。正欲安寝，倏然眼前一亮：床脚那头，有月光倾泻入室，在黑暗中凸浮而出，洇出清花亮色一团。心中怦然一动，赶紧将枕子移过去，纳头扎入那一汪虚玄光晕。老夫聊发少年狂，今夜要枕着一帘月色入眠！

　　侧身而卧，目光越过窗轩，静静赏看天上那一枚尤物。夜空如悬海，无尽幽深。洁白云絮微浪似的缓缓卷涌。偌大的银色圆月凌空无依，清辉汩汩流淌，耀得天地一派澄澈空灵。适逢本月农历望日，正是月亮最妩媚、最丰腴的时辰。

　　月亮是太阳的镜子，它投映的是折射光，冷光，透溢着游移无定的玄幻。枕在它的光晕里，我却深切感受到一种温馨的摩挲，一袭梦境般的恬适虚静，一股令人蚀骨的能量波动，甚至，鼻息里还沁入妙不可言的馨香……我知道，这样的体验，充溢着自己当下那一刻的主观感受，但是，茫茫寰宇中，万物通灵，互为因果，这是毋庸置疑的。距离我们遥遥38万多公里那一轮天体，它与我们的瓜葛和缘分，它带给我们的影响和福祉，实实在在不胜枚举。

　　科学探究证明，月亮的阴晴圆缺，月光的强弱变换，可以影响大地气候的变迁，左右海洋潮汐的起伏，甚至关乎众多夜行生物的存亡。对人类而言月光也多有裨益，有研究认为，多沐浴月光，有助于人体调整生物节律、改善身体机能。

　　读过作家池莉的一篇散文，文字挺美：“夜深深，在寺内缓缓散步。看风中低语的古树，树叶滑落潭水，看青苔暗侵石阶，看夜鸟梦呓巢穴，看回廊结构出种种复杂的故事，看老藤椅凝思深夜的含蓄，看时间失去“滴答滴答”的声音，看僧人们的睡眠呈现一种寺庙独有的静寂……”这是她一次山寺沐月的小记，文题为《晒月亮》。一个“晒”字，让人好醉心！

　　小时候生活在川西乡村，日子虽然过得清简粗朴，但乡野人家、大人小孩，谁都品味过一场场“晒月亮”的浪漫光景。绵长的夏季，乡人吃过晚饭，待月亮款款升起，便灭了屋里灯盏，齐齐聚到月亮坝里。田间劳作了一天的汉子，打着赤膊仰天躺坐在马扎上纳凉，喝着大碗红白茶，叭着手工叶子烟。有邻人来串门，热情招呼，让座，倒茶，敬烟。仰头打望月色，估谙来日天气，随口聊些桑麻之事。女人抽个小凳陪坐一旁，并不在男人之间搭言，而是趁着天光，埋头操办琐屑家务：浆洗衣物、剥择豆菜、搓麻绳、铡猪草……小娃娃们简直像脱缰的马驹，一伙一伙踢踏着月光，去稻田溪边逮黄鳝，到芳草丛中捉萤虫，或者一窝蜂涌入收割后的田坝，用禾草把子垒筑城堡，轰轰烈烈打一场夜战。最溽热的夜晚，好些人家干脆把草席铺在院坝里，燃一束驱蚊香草，四仰八叉地自在酣眠。这一宵，月光就成了一家人的被褥。后半夜，身上有些凉湿，也许是润染了盈盈夜露，或许是浸濡了如水月光，谁说得清呢。

　　成年后艰辛打拼，跻身城里人。自己跟很多都市居客一样，长年像旋转的陀螺不停奔忙。一双眼睛要么盯住脚下方寸之隅，要么踮脚引颈，将视线投向魅惑又虚无的远方，很难再有抬头仰望浩渺天穹的逸趣。查阅资料得知，天色晴好的条件下，月亮每个月会有16天左右在夜空升起。月牙，月弯，月半，月满，周而复始。可入夜之后，我们要么盘桓于流光溢彩的繁街闹巷，要么忙碌于种种圈群的交际应酬，要么待在灯火通明的居舍，沉湎于手机那一小寸虚幻的世界……谁还能记得住，已经有多久没有给自己留一寸慢时光，心无旁骛、安安静静地行走于黑夜中的旷野小径，或悠然依伏在自家窗口，虔诚地抬头凝望高天明月，接受它慷慨的布施，感恩它圣洁的洗礼？

　　一团乳云半掩月，枕边光影暗了一些，更显朦胧绰约。遐思之中，心生顿悟。我想，除了今夜这一枕月光，人生中还有好些可贵的东西，往日里被我轻慢了、忽视了、淡忘了，今后，得一点点找回来，好好珍惜，细细品咂。

　　夜已深。合上眼睑，任月色挂在睫毛上，冥冥迷迷，往梦境里潜沉下去。（潘 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