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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弯

来源:《红岩》文学杂志2024-12-24 11:13

  作者:刘建华

  题记:九弯是雨弯,经冬历春的山雨弯成了我们犁白黑土的蓑裳。──选自刘建华《大湾十八弯》

雨弯

本文原载于《红岩》文学杂志(双月刊》2024年第6期

  《大湾十八弯》诗曰:异乡的朋友问我,大湾是一个大大的港湾?其实,她只是神泉湖源头的小滩。异乡的朋友问我,大湾是台湾?其实,她只是我小时候不敢高语的呐喊。大湾是大山里的大山,大湾是遥远中的遥远,大湾是令人心悸的梦魇,大湾是牵肠挂肚的愁烦,大湾是狼突不已的狭岸,大湾是万世首丘的仙丹,大湾是心脏失速的开关,大湾是心灵依归的神龛,大湾是我的故土十八弯。一弯是山弯,绵延的山峰弯成我们不屈的脊梁;二弯是溪弯,涓涓的瑞溪弯成我们沐浴的汗汤;三弯是天弯,锅盖的苍穹弯成我们安身的屋场;四弯是地弯,梯次的农舍弯成我们落差的力量;五弯是田弯,起伏的田埂弯成我们难窥尽头的野旷;六弯是稻弯,金灿灿的谷穗弯成我们莫名厚重的希望;七弯是桥弯,水蜈蚣的古桥弯成了我们对话祖先的天堂;八弯是墙弯,篱笆墙的影子弯成了我们唯一多彩的梦想;九弯是雨弯,经冬历春的山雨弯成了我们犁白黑土的蓑裳;十弯是路弯,山路弯弯弯成了我们奋斗古今的坚强;十八弯是人弯,淳朴敦厚弯成了我们进退茫然的忧伤。

  “献出莲藕方倒下,留下这清雅洁白美好一生……”,这是2024年6月15日在梅兰芳大剧院首演的现代京剧《老阿姨》唱词。新华每日电讯对此作了题为《现代京剧<老阿姨>在京首演,再现龚全珍“如荷”人生》的报道,报道中引用时任莲花县委书记易刚对她的评价,“人民的敬意,是‘老阿姨’一生最美的勋章。她这一生,犹如我们的县名——莲花一样,淡雅高洁、清香籽实。”这也是莲花人民对她的最高评价与最好纪念,因为将军农民甘祖昌夫人龚全珍老阿姨已于一年前永远离开了莲花人民。

  老天爷似乎透彻地理解了莲花人民的不舍之情,以前所未有的降雨,在莲花这片1000平方公里的红土地上掀起了白色涛泪,县领导还未充分品味京剧成功演出的喜悦,就于当天迅速回到莲花,投入抗洪救灾的紧张工作中。有惊无险的是,这一场超过历史最高记录的暴雨未造成大的损失,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也许是老阿姨在天之灵的护佑。

  我很认同刘震云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说人的世界观其实在小时候就已形成,在判断一个地方的远近大小时,他会拿自己村庄距县城的远近以及县城的大小来作参照物,在具体可感的对比中去掌握陌生的人事物。我想每个人都有这种体会,在说到北京有多大时,往往会在脑海里把自己的原乡地作为参照,是十倍抑或是百倍,很快心里就有个轮廓;在谈到某旅游地的路途时,也会很快估算出是自己村到邻村距离的多少倍。

  同样地,莲花此次大雨到底是超过了历史最高水平没有,我有一个自己的参照系,即我七岁时所见的1982年暴雨。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这次雨水都通过瑞溪排出去了,大湾村中心那片大丘田没有被淹没。老母亲把没有淹没的原因归结为瑞溪江的疏浚,然而这并非全部事实。就大湾村而言,真正的原因还是今年这场雨量比1982年那场要小。当年的滋稼溪和瑞溪比现在要更宽阔且更畅通,然而却排不及那么多雨量。

  记忆中的那场暴雨,把整个大湾村的水稻田全部淹没了,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阔大的自然湖,纵横交错的阡陌完全消失,缘山而建的村舍成了湖景房。大湾村整体是一个南北向的狭长坝子,四围是丘陵,再远处就是罗霄山脉的余麓棋盘山。从棋盘群山的滋稼岭、瑞岭和龙头岭之间形成的滋稼溪与瑞溪在S位置汇合成瑞溪,最后流入村尾的神泉湖。村头朝西北,村尾搁东南,全村长约3公里,最宽处约1公里,在这个最宽处由瑞溪形成一个S大湾,最好最大的一片稻田也就聚于此,这个区域如若漫上雨水,将是最美的大湖。好在这样美丽的湖不易形成,在我近50年的记忆中,也就只有1982年那次雨后涨水。

  连续下了约摸10多天的雨,猛然涨水似乎是一夜之间。我家那时还住在文岭山脚的老宅,不过即使是山脚,离水稻田也有一丈多落差,水是不能轻易漫进屋宅厅堂的。成天的雨水,文岭梯次相承的三口池塘盛不下来自四面八方的灌溉,沟渠变为了小溪,从我老宅西侧奔腾而下,成了孩子们嬉戏的天堂。我平常的玩伴仔反、大反兄弟俩,林明及黑来等,用各种纸折了小船,从中间的池塘放逐而下。首先是历经一个小瀑布的洗礼,纸船被澎湃的水浪翻卷而下,像现在的跳水运动员一般,非得折几个筋斗,才落到下游的水面上。这时候各各的命运便不同,有些已经散架,有些被水浸成歪斜草鞋,有些干脆底朝天卧倒,只有个别小船如同技艺精湛的跳水员一般,轻轻入水,丝滑游出,精神抖擞地在水波上劈荆斩浪。我们早已在下面候着,临到身边时,把准备好的小石子快速放进船舱,以增加纸船的稳定性,即人们常说的压舱石。纸船的前行之路将面临更大的挑战,进入下文岭池塘后,在宽阔的池面被旋转的水流推着转十几甚至数十个圈圈后,终于被一股急水逮到机会,把它推到池塘的出水口,挣脱了涡流的羁绊,随着一大股白浪挤开池堤口的阻拦,以一泻千里之势涌进水稻田形成的湖面,又经过千转百回的溯流周游,纵身跃入波涛滚滚的滋稼溪中,或者很快撕得粉碎,或者被茅草树枝缠挂,或者沉入溪底,或者进入瑞溪去见识大世面,大多最终逃不脱覆顶的命运。当然,也有个别会历经千辛万苦,驶入神泉湖,漫步在无边无垠的湖面上,与湖岸的中华仙道观遥相呼应,那就真的是“得道成仙”了。至于我们的纸船到底有没有到达过神泉湖,我是从未看到过的,只能登岭远眺,凌虚畅想了。

  昨晚的雨下得似乎特别大,一觉醒来,雨水竟然涨到了房屋门口,水位陡然拔高了近一丈。放眼望去,湖面宽阔,烟波浩渺,风帆点点,山脚下的村舍成了隔湖相望的两岸人家。可惜这“两岸人家”并非真正的湖边渔民,也就缺了船这个最重要的水上交通工具,如果要出行,只能骑着山峰绕几十公里到达对岸。

  “老天爷,出世起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雨水,禾苗都淹了,今年吃什么?”邻居八仔颇为沮丧地说道。

  “你还担心这么多,房子没被淹,人没事就好。”二力一边用梳子整理他有些谢顶的卷发一边看着湖面乐呵呵地说道。

  二力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不知是遗传还是拼命读书的原因,有点自然卷的头发生长不给力,头顶上稀稀疏疏,似乎还有好几处斑秃(俗称瘌痢头)。他是一名小学教师,是家中老幺,所以深得父母哥姐呵护,高中毕业回家务农兼做了民办教师,彼时虽然没有真正做到上岸洗脚穿鞋,但毕竟是为人师表,又新婚不久,对个人形象还是挺讲究的。他总希望用梳子把头发弄得蓬松一些,力争使其往斑秃的地方生长,以达到遮盖效果。梳子还得有一个压服功能,每次梳发都要按在上面几分钟,希望固型长时间覆盖空荡处(可惜那时没有发胶,不然他就不用那么费事了)。正所谓欲盖弥彰,这有点自欺欺人的做法让人们最爱以此开他玩笑,呼他“特雷脑”。这个时候,他就跟人玩命地急。几次三番下来,大家还真不敢叫他这个野名了。然而他还会在背后抱怨,任何人叫我这个野名,我都饶不了他,唯独乐叔我是无可奈何。关键是乐叔从不顾及他的感受,“特雷脑”照叫不误。“乐叔”是我父亲,按照辈分二力要叫他爷爷,因为二力的父亲是过继给“乐叔”堂兄做儿子的,爷爷呼孙子的野名本就没什么恶意,当事人也就只能认了。

  八仔比二力长二三岁,彼时大约三十岁光景,生得高大雄壮,书读得不多,但人非常聪明,整体上不苟言笑,有点冷幽默,喜欢安静地琢磨问题。他儿子林明和我们一起去追赶升降的火筝时,他就喊道,“多往水里去追!”小孩子信以为真,穿着鞋大踏步在积满冷雨的冬水田里奔驰,当湿鞋湿裤的林明被揍得委屈发懵的时候,才知道他爸之前说的是反话。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是坎木!”(这个坎木实际上是锯成一段段的大松树木,长约2米,直径达0.5米,大抵是运出山外做油浸枕木用的)八仔指着湖面的点点风帆大喊到。大家定晴一看,果然是“坎木”,在滚滚黄泥水中漂浮而下,伴随坎木的有猪牛等大型动物,鸡鸭鹅等小家禽倒没见着,估计是经不住这些浊浪的涤荡,早沉入水底被泥沙枯枝乱石给淤住了。

  好在停止了降雨,滚滚而下的浊浪是来自棋盘山原始森林蓄积的余威。在其肆虐下,上游永坊村老百姓一年辛苦砍伐的竹木,多年养肥的猪牛,常年照料的鸡鸭,瞬间化为泡影。因为这些东西大多圈放在临溪的马路上,方便出入,也易遭难。事后据说,所有近江搭建的猪牛圈基本坍塌,里面蓄养的“宝物”全被洪水夺走,和坎木一起变成下游大湾村人们眼中的点点风帆了。

  这些“点点风帆”成了人们的捕获对象,大家眼睁睁看着这些“宝物”顺流漂走,心疼极了,八仔、老刀等人不断地在道路上蹚水,尝试向瑞溪江迈近,一个趔趄,老刀差点被急水裹入下文岭池塘,吓得喊住八仔,“去不得,要死人的!”站在自家屋檐下的二力投之以嘲笑,“你们这些憨货,这么大的水,不要命了吗?”

  中午时分,水势明显小了很多,水位随之下降,大小阡陌如同长堤和沙洲一般,显出了各自峥嵘,只是瑞溪江与滋溪江的水依然湍急,然而这吓不住在神泉湖源头长大的人们。只见数十成百的青壮男子奔出家门,沿江遍地的打捞各种收获。鸡鸭鱼鹅猪满地都是,一阵乱哄哄的吵闹之后,各自心满意足地载重而归。正当老刀、八仔等人磨刀霍霍准备切死猪肉做饭时,二力又嗤嗤地笑起来,“你们几个憨货就知道吃,格局也太低了,赶紧去捞票子呀,看人家歪狗在弄啥!”

  歪狗是我叔叔,小我父亲13岁,与八仔同龄属龙,两人有相似的命运,都是十一二岁父亲就去世了,不过有母亲和哥姐的照护,童年还不算太差,吃得和八仔一样的高大壮实,后来又去参了军,行伍磨砺给了他一身本事:身手敏捷,眼力如钩,头脑灵活,能言善辩。加之长得一副好形象,军人风姿对异性极富吸引力,一大批形容娇好的村花喊着哭着要嫁他。歪狗也因此得意忘形,放浪形骸,在这上面吃了好些个大亏,本来可以是人生赢家,但似乎是命薄承载不了上天赐予的好运,让人不由惋惜感慨。

  只见歪狗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钻钩,威武豪迈地在瑞溪江岸上下奔走,瞅准目标,钉钩凌空直下,深深吃入坎木体内,绳索一带,那些要几个人合抬的大松木就借水的浮力冲上堤岸,近一半的身子搁浅在水稻田里。歪狗不急着把它拖上来,而是如法炮制,在他一顿生猛利索的操作下,临江堤岸如同长长的码头,停靠了数十条独龙舟,还随着水流上下起伏呢。

  这时,亲邻都过来帮忙,把坎木垒到我家老宅屋檐下,堆得像座小山,大家于是喝酒庆贺。酒过三巡,微醺之下,歪狗拍着老刀和八仔的肩膀,大睁着双眼说到,“弟兄,不要羡慕,人人有份,待到这些东西出售之后,你们家女人天天唠叨的居家用具,我包了。”大家这把乐呀无法形容,老刀在死猪身上选了块上十斤的前肩肉,十分大方地往歪狗怀里送,于是,我们都跟着吃上了一年难得一次的猪肉。我父亲当时在湖南茶陵一处矿上挖煤,雨下那么大,煤也挖不成了,和邻居反毛沿着绵长山峰回到家里,看到小山似的坎木,先是吃了一惊,待到弄清楚事情原委后,表面上不置可否,不过还是暗暗表扬了我那二叔,“不愧是当过兵,没有白吃大家为他攒下的那么多白米饭。”后来,八仔老刀他们的愿望还是落了空。不知怎的这些坎木竟然没有变现,原因之一说是被黄泥水泡过,木质受到了损害,不适宜做油浸枕木了。歪狗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已开始做些贩鱼卖包子的小生意,家庭财路有了新进口,也没指望这些坎木去发财,本想贱卖了事,然而被我父亲阻止了。他说这些坎木正好锯开用来盖新房子,我家厅堂楼板全是这些松树木,又宽又长,坚固牢实,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在大人们捞取这些财物的同时,小孩们也显了自己的本事,捉鱼是他们的最爱。横贯大丘田的那条马路,水位不断下降,路面显得坑坑洼洼,稻苖、茅草、树枝形成了万千障碍,这就把各种鱼儿阻挡在里面。我们拿着竹篮,一路不断地捡拾鱼虾,运气好的话还会搞到一些河蚌与甲鱼,赤脚光身拎着沉重鱼儿回到家,被父母夸赞的感觉别提多带劲。仔反、大反兄弟俩更是捉鱼能手,在马路上捡拾没有逃窜能力的鱼虾,对他们而言不是本事,兄弟俩喜欢冒险踩进急流中,瞅准了鱼儿的身影,剪刀手飞快入水,如同火钳一样,死死地把巴掌大的活鱼掐住,不一会就捉了数十条。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我只有望洋兴叹。

  那场大雨并未给我们带来灾难的恐惧,反而是一种喜悦,没有发生生命事故,最多是一些财物遭了小损失,而且我们下游的人们还捡拾到一些便宜。小孩们就更不用说了,看到了阔大的前所未有的门前大湖,捕捉了前所未有的鱼儿,还不用去上学,在雨中嬉戏了整整一天,真是快乐到了极致。唯有证明灾难的可怕处是好多地方发生山体滑坡、路基坍塌,所幸这些地方都没有发生人员受伤的事。我要感谢的是文岭村晒谷场东北侧的小山,竟然滑坡成很大一个空间,为我家新宅选址提供了好处所,这个横岭凹下的地方形成一个较大的平台,如同一个龙口。远远看去,我家屋子就嵌在这个龙口,与绵延相对的一座山岭构成二龙戏珠之势。我家兄弟后来读书有了出息,人们说是这栋房子占据了整个文岭的龙脉之故。

  这是我记忆中大湾的最大一场雨,凭直观感觉,应该是超过2024年这场雨量的,然而2024年这场降雨反而带来一个悲剧。上游永坊村头的一位陈姓老头,年近85岁,但身体硬郞,生命气息浓郁,照此再活个十年八年应该不是问题。夏雨磅礴中,这位老者担心自家的财物受到损害,竟然一个人在固桩护舍,猪舍非但没护上,把自己的命也丢了,不能不说是令人痛心的事。于是,人们不免又诅咒起这个该死的雨季。

  对于南方莲花县来说,五六月份是梅雨季节,多雨当为常事,这里的人们经过上千年的生活锤炼,早已习惯了这种自然环境,家中常备各种雨具,无所畏惧地开展各类生活生产工作,真是白天有白天的活,晚上有晚上的活,晴天有晴天的活,雨天有雨天的活,春夏秋冬四季有雨,我们也都欣然接受,给予它们不同的情感与处置。

  故乡四季分明,不同季节的雨各各彰显自己的特征。冬天枯水季节,降雨稍少些,大抵来讲,这个季节可用苦雨名之,有时碰上连续十多天的降雨,衣服晾在楼亭上,总是干不了,只能用火去烤,有时不小心,把衣服烧了个洞,那就更苦恼。乡间小路,晴天走着倒是舒适,一遇雨水,干硬的泥路便软化了,小孩子经常摔跤,酷寒的冬天,脏了衣服且不说,那个又干冷又干痛的滋味甭提多难受。

  秋天的乡村,收获之季,天气晴好,雨水较适宜。水稻收割后,田野又干又软,散学后在干稻草中捉迷藏、找老鼠。在田埂上挖个洞,柴火放进去,待所有柴棍烧得通透以后,把泥土填上,隔绝空气,便是孩童自制的木炭,备上学取暖之用。如若此时,下一场秋雨,于大人来说,有一种收获后诗意的美感。于小孩来说,则是苦了,只能急急地在梦里捉田鼠、烧木炭了。

  故乡的夏雨凉爽、清透,一天之中,不期而至却又骤然而去。对于双抢季节的人们来说,又爱又恼,早稻收割后,犁田、插秧需要水,靠小溪水灌溉力有不逮,农人争水吵架便是常有。晚上的田野人影绰绰,此时的农人个个是特工,捕捉到你走了,便蹑手蹑脚地过来,把你家的水切断,引到他家的水田中。我与父亲便是高明的特工。每每此时,一场夏雨,人们欢欣雀跃,特工们便也销声匿迹。但夏雨也令人着恼,谷子晒着时,雷阵雨让你措手不及,有时在午睡,有时在吃饭,但突如其来的雨让你急忙忙去收谷子。不论你如何地快,在晒地上形成的小溪流,还是肆意地把部分谷子给卷了去。很快,雨过天晴,你又得把谷子给弄出去晒。

  故乡春天的清明雨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乐事。春暖花开,气温回升,柔雨绵绵,万物复苏,生命的气息浓郁备至。就如那清明雨,甜甜的、柔柔的、绵绵的、细细的,不疾不徐。既不会有冬雨的干冷,又不会有夏雨的粗糙,也不会有秋雨的无趣。关于清明雨,古人诗句描绘甚多。唐朝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说的是实情,且美是美矣,但确又有些片面,不能表达出清明雨之浪漫。如我之故乡,赤着脚,戴着草帽,塑料纸身上一披,便是雨衣。挑着稻秧,在路上滑滑地行着,借肩上一担秧的平衡,犹如一架天平般,任身体在斜斜的乡路上摇摆前行,有一种在陆路飞翔的感觉。身心惬意,浪漫之极。下到水田,凉意的水一刺激,会冷冷地打个寒颤。但与大自然的水土交融,让你那久被包裹着的肉身涤荡了俗世的污垢,接受大自然的疗治与保养,便是心灵质朴纯洁了。劳动过后,随风摇曳的秧苗被雨水掠过,便抖落了前时的褶皱与泥污,显出清劲、飘逸的样子。此时,你会有“耕种清明雨,乡野人间仙”的感觉。

  正是这不同的四季雨,带给我们回味悠长的生活苦乐。

  山村穷苦,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大人如此,小孩也如是。不过下雨天干不了太苦累的工作,孩子们于是期盼天天下雨。连下几天雨,大人也暂可在家歇息一会,孩子们就更有理由睡懒觉了。我总是听着夜雨入眠,然后被滴滴答答的晨雨催醒。醒来之后,会静卧侧听,待到确认有嗒...嗒...嗒的屋檐瓦楞滴水声,就知道今个准又是一整天的雨,把心安放下来,不急着起床,听着这美妙的歇工号声。

  老家的房屋是典型的“红砖小瓦马头墙”赣派建筑风格,两侧是高耸的马头墙,最初是用来防火,没有排雨作用,后来更侧重于美观和装饰从而有了文化象征意义。雨水主要是从房子前后两排屋檐泻出,数十道瓦楞从屋脊前后呈伞状直道而下,如同山坡长年水流形成的一道道沟渠,又如一排排对半剖开上下交叉覆盖的大竹子,不论有多少的雨量,都能从容排出。下雨足够大时,就成了拧开龙头的大自来水管,水柱成百千条坠下,屋顶与屋基就被紧紧焊住,沿着水柱仿佛可攀援而上太空,前后两道瀑布帘子把房屋遮得严严实实,要不是两侧马头墙的提示,你会以为这里是荒无人烟的原始山区。

  这种景象一般炎热的夏天居多,是我们洗澡的天然浴场。室内室外打闹够了,汗水和雨水交织缠绕,便赤身裸体立在瀑布水帘中,无需香皂香波,无需搓洗擦抹,无需排队久候,大家可同时被这大自然的无根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前后屋檐雨水流得久了,水丝会沿着小瓦的边缘慢慢浸到固瓦的木条下侧面,水珠越积越大,受不住重了,便松开紧握的手爪,纵身一跃,听到了盖过其他流水声的“咚”的一响,每处瓦楞木条下形成水珠的时间不一,咚嗒的声音以此起彼伏的明亮节奏,掀起了一曲乡村晨雨乐章,令人心神俱宁,忘形万物,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淡定。现在住到城市的商品楼,钢筋水泥平顶框架结构,房屋形制枯燥乏味,听不到瓦楞间排水的滴答声,从各种管子全部静注地下。有时从梦中醒来,听到滴嗒水响,以为是下了雨,仿佛置身于当年家乡老宅,待到清醒一些,才恍然明白是上面人家洗了衣服的滴水声,通过对我家阳台外面的雨蓬击打,给予我短暂的大湾村雨回味。

  现在,即使在老家,民居建筑形制也改变了,再也没有了“红砖小瓦马头墙”,大多是钢筋水泥平房结构,即使为了隔热在屋项上架了瓦楞棚,也缺了传统建筑的文化意蕴。我家新盖的房子也就住了三五年,一场大雨下来,天沟里的水排不出去,全部倒溢在房屋水泥浇铸的平顶上,平顶没有做防水层,雨水从缝隙渗出,房间地面就成了水塘,天花板及四面粉墙斑驳扬尘,变成了静卧侧听室内雨滴声了。

  上学期间如若天天下雨,则又是孩子们的烦心事了。那时农家雨具不外乎斗笠、蓑衣、草帽、油纸木伞、塑料纸等,铁柄骨伞、雨衣、雨鞋几乎没有。塑料纸一披斗笠一戴,便是户外生活生产的全副武装,下面要么是赤脚要么是一双凉拖鞋。冷天实在没法穿凉拖鞋,标配便是斗笠塑料纸解放鞋。小孩上学不用弯腰,塑料纸也就用不上,戴上直径比自己还高的斗笠,一路上就会你撞着我、我碰着你,还未到学校,身子便淋湿了小半,待到教室坐下便湿了大半,只能在瑟瑟发抖中熬过漫长的一天。乡村小孩比较调皮,小学老师也有各种古怪的惩罚。要是不听话,罚站在教室外面的一汪汪水坑中,若是穿凉鞋尚可,解放鞋那就糟了,穿着布革鞋在水里泡上个把钟头,又不透气,这双小脚就成了皱巴巴的老太婆脸,不但在同学间抬不起头,回到家还得挨父母一顿胖揍。仔反、大反、林明等就经常成为二力盯罚的对象。二力经常说,文岭的小孩在我眼皮底下犯事,不是给我丢脸吗?文岭的父母更是给二力交底,打骂由您,我们做父母的没有一句怨言。我小时候也较顽皮,不甚喜读书,在学校出格的事犯的也不少,不过没罚站水坑。按照辈份二力得叫我叔(还不是泛泛的叔叔,他爹和我是同一个曾祖父),本来我觉得相互之间应该能通融些,然而他却丝毫不给我面子。小学一年级时,我在课堂自习时跑到旁边女同学处看作业,被他一顿教训后罚站教室大厅角落黑暗处。再有一次被罚站屋檐淋雨。雨不大,要好久形成一颗水珠滴落,有时候打在你头上,水花四溅,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搞得你满眼迷离;有时候钻入你脖领子,水流把衣服和后背紧紧黏合,让你苦不堪言;有时敲在你耳窝里,嗡地一声令人一下失聪。这个时候,滴嗒雨声再也不是催眠的妙曲了,成了你记忆中可怕的梦魇。

  中学要到5公里开外乡政府所在地神泉中学就读,沿着黄泥小道翻过三个山头可达。晴天颇为惬意,粘稠且韧性的黄泥路晒得松松软软,一路小跑打打闹闹便即到家。雨天可就麻烦了,水一浸泡,黄泥既粘又滑,摔跤便是常事,侧身着地还有手的支撑,裤子两侧粘泥可以擦洗勉强上课。那种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摔法可就惨了。满屁股厚厚的黄泥巴,你看也看不清,洗也洗不净,即使洗净屁股也得全湿,这种情况坐在板凳上没有几人是可以安心听课的。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们往往用塑料纸紧裏全身,头戴斗笠,甚或携一根竹杖,放眼蜿蜒细雨的山路,熊猫大侠的身影便随处可见。

  身处原始森林深处与群山下方,大湾农业生产与生活用水从不发愁,所以也不会出现影视小说中所说的求雨现象。于古今的大湾而言,山雨略略是多了一些,在村民心中的地位也就差一些。不论是酷寒酷热,即使沟渠里都没有水了,地下水和山泉照流不断。山雨不被人重视也就越发喜欢跟人们使点性子,给人制造点小麻烦。冬春时节温度较低,水汽不易蒸发,成天下雨,空气中到处是水分子,衣服老感觉干不透,甚至发霉长虫,穿在身上较为难受,只能靠体温慢慢烘干,有时整月下雨,人们只好用火来烤干衣服,待到鼻子闻到焦糊味,妇人们总是骂骂咧咧,“这天杀的天气,什么时候可以开天呀。”久而久之,人们开始“求晴”而非“祈雨”。不到一千人口的封闭山村,寺庙倒是有4家,分别是南岳庙、兴隆阁、大湾庵与中华仙。南岳庙据说是湖南衡山南岳大庙的分庙,也叫南岳禅寺,为了方便人们在家门口拜谒南岳山神祝融和三宝佛,于是便在江西湖南两省莲花永新茶陵三县交界的大湾村兴建了南岳禅寺,于今已有六百多年,有几株上千年的枫树与樟树。据说在庙里“求晴”时,枫树上如若出现蚂蚁绣成的“福”字(估计枫树脂液的糖分是吸引蚂蚁的一个原因),便会心想事成。800年来,本村还真是风调雨顺,安然度日。兴隆阁据说是刘姓的两位大学生刘家元和刘恢先在清代出资建成,除了供奉神佛,兼本族子弟肄业所用,现在已不复存在,《莲花厅志》誉其为“高阁眺云,半龛笼月,境殊幽旷”。大湾庵是座尼姑庵,女人们去许愿的多,后来因用作为我们上课的小学校而得以保留下来。中华仙是座道观,供奉中华本土神仙,几经湮灭,现在又得以重建耸立在神泉湖山峰最高最阔处,道观北侧还有两米高的仙塔残垣,增加了中华仙神秘肃穆的古意。

  四座寺庙倒也不能完全确保日日是艳阳天。我们到得近处的丘陵矮山上,拾柴火没多久,雨就不期而至。这个时候可不能打道回府,入了宝山没有空手的道理。我提议先搭个棚躲躲雨再说。仔反、大反就特别活跃,这是他们兄弟俩的拿手好戏。很快锁定一棵巨大的茶树,枝桠交错如同华盖,兄弟俩以最快的速度砍伐一堆阔叶枝,覆在茶树枝上,填没原有空隙,枝叶相互承接,利用瓦楞排水的原理,雨水便被引到四围边缘坠下,一片阔大干燥的地面便成为我们安身的屋场。林明和我早已寻了大量的干茅草铺在地上,大家席地而卧,静等雨停。这个时候,我们多么期待能有些小兔小鸟等动物,经不住雨水的浸扰,跑了出来,甚或误撞进我们的阵地,来点意外收获。非常奇怪的是,整个我的童年,在村庄附近的小山上几乎未看到野兔野猪,估计是村里人满为患的原因,一年四季大人小孩几乎没出过村子,成天累月在户外干活,阡陌通畅,山地一览无余,除了茶树松树等经济林,就没有什么杂树杂草,野生动物在这些熟山里根本没有容身之地,山地出产的吃穿用度连人都不够,就更没野生动物的份了。

  野兔野猪没有盼到,野蛇倒偶尔会闪现几条,它的身子把雨浸的黄泥拖出长长的沟痕,有几次甚至想溜到我们这里躲雨,被大家作势大叫赶跑了。这东西大人们说能赶跑就最好别弄死它,蛇和龙是一类的,怕是会兴风作雨,别搞得全村阴雨连绵,十分的不美。仔反特别胆大,经常说道,“怕它个鸟,我见一条就得弄死一条,免得它们害人。”不由分说,一竹棍把蛇打死,再用柴刀把蛇头捣得稀烂,我们看着血肉模糊的蛇头直叫恶心,他却兴味盎然,还准备给蛇开膛破肚,取出蛇胆来吃。蛇胆据说是可以明目的东西,仔反他爹国军系湖南韶山人,是文岭李家的倒插门女婿,学了点拳脚工夫,会替人接骨推拿。仔反和我就动了练武的心思,找了本功夫书籍,说是要在山上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尤其要在滂沱大雨中去锤炼自己的目力。山雨野蛇正契合了这个练武秘籍要义,仔反猛张大口,果然一把吞下了蛇胆。看着他这生猛模样,我想自己也不能落后呀,以为蛇身上有很多蛇胆,拿了柴刀把蛇其它部位使劲划拉,可惜无果,只有悻悻地期待再一条野蛇的出现。每次弄柴遇雨,我们就没有了捡拾的心思,于是大刀一挥,山茶树枝一段段砍下,绿叶被麻利地摘掉,用剖开的小竹条伏住,背回家去。第二天便会被茶山主人骂个半死,“你们这些屎畚箕装个,这些生茶树也下得狠心去砍,把子孙都要吃掉啊。”家里父母也作势作腔地跟骂一下,然而转脸就抱着这些生柴火做饭去了。

  夏秋季的雨,是阻碍不了人们户外作业的步伐。譬如莳田插秧及薅田除草,戴上雨具照样开干。我们家孩子较多,父母真是有忙不完的活,小孩们也得跟着出工,甚至要从事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生产劳动。小小年纪就得学会各项农事,除了挑粪犁田,我们家孩子所有农活都上得了手,这两项主要是父亲不愿意让我们做。他说,“挑粪犁田是最脏重活,做这些就意味着你是真正的农民,做农民太苦,我不想你们再重复我的老路,希望你们能拿笔吃饭,读书走出这个穷山村。”说到读书,我父亲曾经也是好学少年,读了四年旧学三年新学,成绩非常好,先生经常夸他是个好材料,跟我爷爷说一定要让孩子多读书见世面。然而爷爷只允他识字就行,也许是家庭穷困的原因,也许是担心那个世道怕走出去回不来了,硬是逼着父亲辍学务农,说你就是在农田里息着,也不要动读书的心思。于是父亲做了地道的农民,跟着爷爷学砌房子,又是一个泥瓦匠。这种日晒雨淋的苦难生活使父亲下定决心要在他手上扭转乾坤。

  尽管父亲希望我们读书走出大山,但农活却是不能不做的。不像现在的小孩,家长令其啥都不做,唯一任务就是读书,学习学习再学习,跟这些家长一样,我对儿子也是如此,有时想来,我们小时候的读书绝对是放养啊,我能通过读书走出来,完全是撞大运,或者说是天赋与大运的合力吧。不论是种早稻还是双抢季节,阴雨天插秧苗反而对庄稼成活更有利。斗笠太大,我们就用草帽代替,披一袭轻飘飘的白净塑料纸(那是母亲早就买了裁好的),在雨中与泥水共舞,不一会,青青禾苗排兵布阵,大有全面覆盖水田之势,即使累得腰酸膝痛,我们都感觉很值,一年的口粮与用度都得从它们身上出产呀。薅田时我们就简化了手的活动,按照宋应星《天工开物》的说法,得把身子大幅度伏下来,手脚并用,清除稻田里的杂草。晴天这个动作尚可,下雨天谁愿这样做呢,于是全靠脚来解决。一路走过去,脚指头变得跟手指一样灵活,把杂草深踩泥里,或者脚丫夹住扯断再踩入淤泥,大部分杂草可以弄死。隔些天如果还有一半杂草弹出来,便要遭大人的说教了。在一排排秧路中来回地跑,雨水渐渐从草帽缝隙渗入,浸湿头发,流满脸颊,滴滴嗒嗒地砸在身上,干脆把草帽往岸上一扔,塑料纸雨衣解掉,身轻如燕地在稻田间疯狂穿梭。待到事毕回家,母亲总是心疼地说,“干不完可以明天再干嘛,生病了可怎么办。”

  年轻的身体总是充满了活力,怎会那么容易生病。我总是对母亲的关心轻蔑一笑,更何况我要做武林高手,每天在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我甚至在后山顶上吊了个大沙包,没事就健步登山,狠击一阵,让年轻的臂膀与胸膛变得宽大健壮,至今人们看着我虎背阔肩,都以为是城市健身达人。

  冬天的雨带有寒意,一般不适合在户外冒雨工作,生病了反而家庭损失更大,加之冬天农事相对要少很多,田地基本不种作物,最多撒点红花籽。红花䓍贱得很,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疯长,无需人力看护。这个时候,雨若下了几天,室内的一个重要任务就开始了,那就是用“砻”碾磨酿冬酒的糙糯米。这是一种竹制的“砻”,分为三层,上层是装谷子的砻斗,中层是砻身。砻谷时,先把谷子放进砻斗里,把磨钩放入砻首眼内,天花板钉一个大马钉,挂住稻草结的绳索,绳索两头套在磨钩横梁两端,人抓住横梁前后推拉磨钩,使砻斗旋转,磨出来的谷壳和糙米便抛撒在下层砻槽里,然后从豁口流入箩筐。这个砻的工作原理与磨豆腐的石磨相似,关键在于砻斗砻身上下两块重物接触面上的竹齿。石磨的齿沟是凿出来的,比较浅细,砻的齿沟是由事先嵌在里面的2毫米厚竹片形成的。做砻的材料就是竹子和黄泥,先用竹子编好砻斗砻身,然后往里面填充揉拌好的湿润且韧劲的黄泥土,竹片露出泥面约1.5毫米距离,便形成了上下不会咬合的不规则多扇状齿沟,谷子在上下齿沟的挤压下裂开,糙米便破壳而出。做砻是个技术活,有经验的老师傅会把砻的重量、齿沟做得恰到好处,既省力又易脱壳,填充砻斗砻身的黄泥土不知加了什么粘合剂,阴干以后如铁块般坚固,一般不会皲裂,哪怕竹齿都磨平了,这些泥块依然坚硬如初。可惜这种碾米物什已成为历史,不可再得了。

  这个时候,仔反、大反、林明、黑来齐齐上阵,或者单独显示能耐,或者两人合作,甚至整个人趴在磨钩横梁上狠劲推拉,促使砻斗飞速旋转,谷壳与糙米如同扬沙一般,飞甩出一个环状飘雾,快到让人看不出到底哪是米粒哪是谷壳。毕竟是小孩子,一顿猛烈操作后,大家就如同“弹蚯蚓”般,把涎液弹得干干索索,自己则动弹不得了。看着地上排着的几箩筐谷子,我真是有点绝望,奈何两手已经酥软,两脚踉踉跄跄,几无缚鸡之力了。这时,我二哥从厢房走出来,朝我们撇了撇嘴,示意走开。只见他仿若一只猛虎,把砻斗旋转得咆哮震天,让人以为是伴随雨势的雷声,不到半小时,两箩筐谷子不见了,却丝毫未见他有歇息的打算,那个吊着磨钩横梁的两根绳索360度晃荡,水都泼不进去,我真担心会把天花板上的大马钉给揪下来。令我们惊讶的是,二哥竟然单手轮换使力推拉,意思是可以接续休息与工作,大致就是永动机的一种呈现形态吧。

  冬雨室内碾米实在是最无趣的一项劳动,但可以充分把小孩的力量利用起来,使其不至于无事生非,既锻炼了身体,也使我们知道生活的处处不易,促我们成熟懂事,替大人分担家务,这也算是冬雨的一种贡献吧。

  与之相比,冬雨灶房烤火却是件令人十分惬意且期待的事。入了深冬,万物凋零,山上野地找不到什么吃的,小孩也就失了兴趣,不往这些地方疯跑了,多日阴雨霏霏,间或弄出点雨加雪,一些冰珠子摔在地上,大人说是“要落掌了”,我不知道这个“掌”是何物,但知道是要进入十分寒冷的季节。平时,不管怎么地冷,父母总是在户外忙碌。父亲冬天农闲照例操起泥刀,作为大师傅各处为人家建新房,这个大师傅有好些个小工伺候着,是砌房子的头人,他要是不在场,建房无法进展,房东年前搬进新房的希望就成为泡影。所以不但有大工该得的酬金,而且还有好吃好喝招待。父亲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又是个急性子,十分卖力地贡献每一天。那时是按天取酬,作为大师傅,别说是有意磨洋工,父亲连休息一下的念头似乎都没有,只有在小工和主人的多次请求下,才停下来和大家喝水歇息。即便如此,他不是用泥刀斩斩这个砖头就是用吊尺测测那个墙面。

  父亲忙碌的脚步,终于被连续多日的冬雨遏止了,可以在家里和孩子们短暂地相聚说笑,这种天伦之乐是我从记事起就生出的期待,而且愈来愈强烈。父亲拎了柴火,在火塘燃起了一家之主的温暖,我们围坐在茅火窝条凳上,听父亲这个手艺人创造和加工出的种种离奇故事。母亲把大小适中的红薯用热土灰埋好,再搁上红艳艳的炭末,熊熊柴火的映照下,不时有一缕馨香入鼻,口水立马从我嘴角流出。父亲的故事告一段落,就是品尝清甜美味烤红薯的佳时。父母总是慈爱地看着我们争抢最松软饱满的红薯,自己却并不吃,不时地提醒“慢点慢点,别烫了嘴”。这种冬雨家聚的美好时光总是那么地短暂稀少。下不长的冬雨说停就停了,父亲便又背着他的工具包外出忙活,我们在晚上只要听到远远传来的极有辨识度的一声痰嗽,便即心安:父亲回来了。

  当然,也有缺雨水的时候,往往发生在夏秋季节。连续晴空万里无云,不受雨淋之累,小孩可以高兴地四处爬山穿林,大人意识到干旱了。那种靠天吃饭的一季稻与晚稻会遭遇这种情况。一季稻也叫大禾田,大抵是在较高的山腰开垦出来的,山泉溪水力不能逮,正常的降雨一般能满足其生长需求,抽穗灌浆这个关键时期是不能缺水的;双抢初栽的晚稻秧苗较为脆弱,正值一年中最热时光,需要大量喝水。恰恰就在这两个时间节点,老天爷似乎要开开玩笑,雨老是落不下来。晚饭后,坐在门前台阶上,父亲老是指着远处的天际,“龙在上水了,怕是明天咱们这又没雨。”“龙在上水”实际上说明了远方某些区域在下雨,由于隔得太远,我们只看得到闪电,却听不见雷鸣。于是决定给稻田人工施水,办法就是一把“付箕”,用竹片编成的半圆篓子,连上一根约二米的长竹竿,作为把柄,双手紧握舀满水,然后往高处一送,水就沿着沟渠流动,成了稻苗的救命水。这个时候,就显出了池塘的重要性,它们的蓄水功能真的做到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滋溪瑞溪的水流也被截成一段段的拦江坝。在“付箕”此起彼伏的奋争中,老天爷不免胆怯后退,及时雨乖乖地跑来了。后来人们用上了抽水泵,不论多远多高的稻田,不论缺水有多严重,瞬间就被大股的抽水喂饱。现在人们种的水稻田减少了,一年一季,抽水泵也用不上,对于农人而言,大湾雨显得似乎有点多余了。

  然而,父亲在世的时候,对于雨有一种特别的挚爱,尤其是春天的大湾雨。一个冬春的降雨,稻田泥土变得特别松软,稻杆枯草全部腐烂化作肥料融入土壤,黝黑的土地显得特别肥沃。开春了,纤纤细雨轻拂大地,气温回升,万物苏醒,五彩缤纷的世界终于在清明前后占领了大湾村。桃花、杜鹃花首先发力,把人们单调的眼神完全击溃,变成了千万只万花筒。小草嫩叶急急涌出,绊住了人们的脚步、扯住了人们的衣袖。那些茶树樟树等常绿林也不甘示弱,用更阔大更有力的绿叶挤走了那些挺过严寒的前辈,告诉人们新陈代谢的强大机理,也昭示了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生命意蕴。

  父亲把攒了一冬肥膘的大黄牛牵出,喂了一桶泡软的老黄豆,摸摸它的弯角,拍拍它的肩背,理理它的尾鬃,说道,“蓄生,养了你一个冬天,调养得也够了,该出大力了。”

  卷起裤脚、披上蓑衣、戴好斗笠、挎上犁叉,父亲和大黄牛冒雨出门了,我拎着木桶紧紧跟着,准备随时捡拾泥土翻起带出的泥鳅黄鳝。春鸟鸣叫的声音特别动听,这华美的乐章中,父亲也忍不住吹几下口哨,哼几声小曲。我的心情尤为愉悦,无需干苦活还可以为全家贡献重要劳动成果,想象着一家人在餐桌边对鲜美的泥鳅炒野葱大加赞美的情景,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乐里哥,下雨还犁地啊,去犁那片田呀?”国军姐夫端着酒杯大声问道。我有时甚是奇怪,都是年龄差不多的邻居,为什么叫其他人哥姐伯婶,偏偏要管他叫姐夫?明明他的儿子比我还大,我却与他成了同辈,那么他的儿子仔反、大反应该叫我舅舅吗?这是我小孩子大脑所无法理解的事。也许是我的辈分高,所以我从来没唤谁为爷爷,顶多叫伯父伯母。由于出生前十年爷爷去世,出生后一年奶奶去世,我的语言里少了爷爷、奶奶这两个词汇,近五十年来,我未从知道叫爷爷奶奶是如何的感觉,这不能不说是我亲情体验中的较大缺憾。

  “下雨天才好,天气凉爽,牛不会太累,干的活就会更多啊。”“古代春耕时,皇帝必选一块好地象征性地扶第一把犁,我也准备图个好兆头,去犁田心垅的那个一等田。”一路打着招呼,我们赤脚踩进肥沃的一等田里,凉水冰泥把脚底一激,全身打了个寒颤,顿时格外神清气爽。

  给大黄牛双肩套上人字形牛叉,扶好铁犁,父亲“嘿”地一声,竹鞭在空中虚扬,大黄牛就奋蹄前行了。泥土松活肥美,田野绿色随处可得,大黄牛显得更为轻松。一下子偏头吃几棵嫩草,一下子贴地喝几口山雨,一下子抬头喷几响哞叫,和着远处的鸟语花香,间或几声父亲的“嘿”“嗨”,经冬历春的山雨就弯成了犁白黑土蓑裳的绝美村耕图。

  这是二十世纪及之前乡村惯有的春耕图,而且是农耕文明时代的应然主角。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尤其是第二个十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与经济全球化的发展,现代工业文明与城市化建设吸附了一批批农民进城。大中小城市凭借各自优势多向度地狂揽农民工,一些乡村人口不断减少,成了没有烟火气的空心村。莲花县近年来实施“小县大城”战略,很多人在县城置房,乡村人口日益减少,学校关闭合并。年幼小孩在县城就读,青年父母在外面打工,中年祖父母伴孙陪读,村里仅剩下七八十及以上年龄的老人,当年的近千人口行政村,现在常住人口也就一、二百人。四季轮回,经冬历春的大湾雨依然在下,然而却是物非人亦非。下雨纯粹只是一种自然现象,田地似乎不需要也不厌烦它,农人大概不需要也不厌烦它,群山环绕的现代化形制建筑中,再也听不到屋檐此起彼伏的咚嗒滴雨声,再也无人惊惧不期而来的狂风暴雨,再也看不到雨中劳动的忙碌身影,真的是有一种“孤村群林碧空尽,唯见山雨自在流”的落寞感。不知道这是大湾雨的幸还是不幸?

  (作者系中国新闻出版研究院执行所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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