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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殊音
“若有来生,我宁愿不读书、不赴洋留学、不做大学教授。只愿守在母亲身边,娶一位妻子,养育几个孩子,打理一片田地。满心悔恨啊!这世间无论何种名声、何种地位、何种幸福、何种荣耀,都比不上陪伴在母亲左右——即便她一个字也不认识!”
时光如梭,流年似水。屈指算来,自己离开胶东老家走南闯北已整整40载。曾几何时,每每看到已故国学大师、北大终身教授季羡林此番掏心掏肺的动人话语,联想到家中八十多岁的老母孤苦伶仃独守空房,总不免心生几多纠结和不安。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时临仲秋,我不顾伤病在身尚在恢复期,便飞越千山万水急急赶回老家,只为不留下季老那样的人生缺憾。
一
季老出生于清末民初的山东临清农家,父亲季嗣廉为人忠厚老实,性格内敛,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很重视子女教育。
当时农村的传统宗法观念很重,过继子嗣是无后家庭延续血脉的常见方式。季羡林的叔父季嗣诚,在省城家境相对较好,只因膝下无子希望过继一个侄子传承香火、养老送终。父母虽万般不舍,但出于同门情谊,也希望长子能获得更好的生活与求学机会,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一过继安排。就这样,时年6岁的季羡林,被送往济南的叔父家中寄养。
这一特殊的少小离家经历,给季老一生的情感世界带来了巨大影响。虽然早年与父母相处时间不多,但他们的勤劳质朴和正直仁爱,对季羡林的成长功不可没。季嗣廉于1935年左右去世,当时季羡林正赴德国留学,未能见父亲最后一面,这自然成了他后来回忆中的一大憾事。
更令人心酸的是,1945年季羡林踏上回国之路时,迎接他的不是母亲温暖的拥抱,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墓。村邻告诉他,母亲临终前一直反复念叨着他的小名,手里还紧紧攥着他小时穿过的旧褂子。这大概就叫母子连心吧。
悲痛欲绝的季老跪在母亲坟前,额头紧紧贴着脚下的黄土,滚烫的泪水一滴滴砸进泥土,却再也无法渗进那个永远沉睡的人心中。许多年后,他在《赋得永久的悔》中,满怀愧疚地写下了本文开头的那席话。这“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人间憾事,由此引发了世人诸多唏嘘感叹。
有人就此撰文反思道,季老的故事之所以催人泪目,正因为它戳中了这个时代最隐秘的痛点:我们拼尽全力去追逐的成功,到底值不值得用珍贵的亲情为代价?这的确是当下值得思考的人生之问。
有人说,努力奋斗是为了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可现实往往是,等我们终于实现了所谓的成功,父母却已经老得渐行渐远,甚至早已永远离开了我们。就像有人曾无奈感慨的那样:我给父亲买了最昂贵的墓地,却再也没机会亲手给他倒一杯热茶。
作者由此作结道:人生最大的讽刺莫过于此——我们总觉得未来可期,可有些无声的告别,早已在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悄然发生了。显而易见,这些新时代心智颇高重情重义的朋友们,和季老晚年一样,在事关人生进退去留问题上,面临着新的思考和选择。
二
曾几何时,我也曾因读到一篇小文《我把爸爸弄哭了》而心生感动。文章说的是,一位美国年轻人问爸爸:我是否有过让他哭的时候。因为他不记得父亲曾在他面前流过泪。老爸说:有过一次。
那是儿子3岁时,父亲纯粹出于好奇,竟效仿中国民间“抓周”习俗,将一支笔、一美元和一个玩具放在儿子面前,想看看他会抓哪一样,以便测试他长大后最看重或珍视的是什么。笔代表知识、学问、智慧,钱代表财富、健康,玩具则代表玩乐、享受。
老爸说,3岁的儿子坐在那儿,盯着眼前的东西看了许久,终于开始往前爬了。出人意料的是,儿子竟全然无视那三样东西,径直向父亲爬去,然后扑到他怀里。爸爸说,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是其中一个选项,那是第一次且是此前唯一一次,儿子把他弄哭了。
看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珍爱家庭,渴望亲情,乃人之天性本能。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于天性本能之外,就后天因素来说,个中道理也并不深奥。面对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我们偶然而来,必然而去。就个体而言,世界当然对我们很重要,因为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我们衣食住行所需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个世界的供养。然而,个体对这个世界来说,不过是一粒飘零的尘埃,无足轻重。离开谁地球一样运转,离开谁太阳照常升起,即便伟大人物亦是如此,更况我们一介草民。
倘若深究起来,这个世界似乎唯有一样东西,诉诸我们的重要性是个例外,那便是:亲情。它根深蒂固,难舍难离,弥足珍贵。正如陶渊明《拟挽歌辞》中所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啊,一个人走了,亲戚或许还在悲伤,他人却早已忘却,甚而开始欢唱起来。换言之,虽然总体说,你对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重要,但对亲人来说,你可能就是天就是地。如此你的离去,就意味着天崩地裂天塌地陷。
记得2013年,北大前校长饶毅在生命科学学院毕业典礼上致辞的主题是:家庭第一,事业第二。他提到,作为长期建立了家庭结构的人类社会,这个观点既有益于个人和家庭,也有益于族群和社会。诚哉,家庭是一个人生活的源头和根基,母爱是人生启程的向导和指南。人是情感动物,一个没有亲情的心灵,便是一片迷茫无望的荒漠。很难想象,一个不爱家庭不重亲情的人,会如何面对他的同类和社会。
也因此,正像歌曲《母亲》里所唱道的:不管你走多远,无论你在干啥,到什么时候也离不开咱的妈;不管你多富有,无论你官多大,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忘咱的妈。
三
曾几何时,我曾无数次惊羡于季老学问事业的不菲成就,也无数次叹服于季老彻骨透心的亲情大爱,但对季老晚年誓言来生要作重新选择的意念,却无论如何难以苟同,并归因于某种情感效应。虽然这么说时,我的内心是多么纠结,但理智要求自己不能不这么说。
不妨这样追问一下: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或者人生果真有来世轮回,季老和他的父母真的会作出与今生迥然不同的另一种选择——将贫穷无助的两代人捆在身边吗?思前想后,将心比心,依本人有限的人生经验推断,大概率不会,真的不会。
想一想,远走高飞离家创业,曾是我们这代乡下少年和父辈们多么热切的渴望啊。记得小时候,每当寒冬腊月天不亮就跟着父母到山里搂草打柴,冻得手脚僵硬鼻头红肿时,每当推着盛满猪粪的小推车因上不了坡道急得想哭时,每当放学回家推磨做豆腐累得腰酸腿痛不想动时,每当割麦子时胳膊因过敏红肿一片,掰玉米棒子时浑身被叶子划出道道血印时,母亲总会不失时机地来一句:儿啊,一定要好好念书,早早走出去吧。
犹记得当年读研毕业时,自己原本可以跳槽回老家单位工作,可偏偏京城有更好的机会等着我。征求家人意见时,父母几乎异口同声:你在外头混得好,给父母长脸,也算大孝。而我本人呢,也曾无数次暗下决心,刻苦学习,奋力前行,豪言读完祖祖辈辈没读过的书,以期彻底改变自身的悲苦命运,同时也为父母乃至大家族争口气。于是,我通过读书考学继而从军报国,实现鲤鱼跳龙门,最终走出来了,并且一走就是整整40年。
诚然,中国自古便有“百善孝为先”“父母在不远游”之类的古训。在传统农业社会,人们也曾有过“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温馨向往。然则,势不可挡的工业化进程,彻底改变了这一切。工业化在提升生产效率丰富物质产品的同时,也通过人力的流动和集中,淡化式微了昔日亲情。是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痛与乐。
反过来说,假如季老的父母当年没有送他寄养和求学,老来看到人家的孩子平步青云衣锦还乡,会不会悔恨有加:儿啊,你原本足够聪明,都怪我们不肯放养,结果误了你的大好前程,真是死不瞑目啊!而季老本人呢,会不会也因同辈的志得意满飞黄腾达,而对父母自私的圈养心生怨气,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放飞自我,践行好男儿走四方,争取家庭事业双丰收。
会的,一定会的。我深信,假如各位看官和我一样出身乡巴佬,不仅你我和我们的父辈在大致同样的条件下,定会坚持原本的选择,季老和他的父辈同样也会初心不改,决绝地选择出征。因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自然规律不可违,否则社会也不可能发展进步。人生原本能够做得更好,却仅仅因为自己有意无意的放弃,而没能做到更好,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而假如我们违背父母意愿选择留在身边,较之没能完全尽孝,想必会更加伤了他们的望子成龙之心。这也是一种大不孝!
所幸,时光不会倒流,人生没有如果;即便有来世轮回,也唯有上帝方可见证。
四
既如此,季老为何晚年会发出这番悲怆慨叹,又为何会引发众人情感共鸣?这或许就是无处不在的人性悖论、道德两难,如同婚姻世界的“围城说”——没进去的想冲进去,进去的则想冲出来。
人生如潮汐,总是起起落落,有升有降;地球是个圆,别指望人生总有直路走,弯弯曲曲是必然。有得有失难得圆满,才是真实的人生。损失厌恶的心理学规律告诉我们:人之欲望所求,较之得到,多数情况下对损失看得更重。
难道不是吗?一事当前,未得之,盼得之;既得之,罔顾之;失去后,方悔之。似乎正应了那句老话:原本只道是寻常,事后思量不一般。当下我们可能已得到些许功名,方才怅然若失更重亲情;而假如我们现在更多地得到了亲情,会不会转而向往他人的功名事业呢?人啊人,往往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痛,这山看着那山高!
有道是: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情)。如同身体需求会随年龄变化而变化,人的精神心理需求也是阶段性的。不同年龄段需求不同,关注点自然也不同。而人专注什么,什么东西的权重和价值往往就更大。从自然的角度看,人为何会更加珍惜傍晚时的晴天?只因夕阳将逝,美景不再;从社会的角度看,人为何晚年会格外珍惜人间情谊,只因暮年将逝,此生不再。
倘若这样说没什么不敬的话,季老的晚年慨叹,似乎也应了经济学那个边际效用递减规律:一般而言,消费者偏好某物(如亲情)而未能获得,或拥有数量不够大时,增加消费量则其满足感大增;但拥有某物数量(如功名)足够时,再增加消费量则其满足感增加幅度会逐渐减少。对于事业大成、殊荣满身而拥抱亲情不足的季老来说,情况不正如此吗?季老尚且如此,我们平庸之辈又怎能侥幸例外。
当然,也不能不承认,有一种无理叫情感。说的是,生活中有些符合人之常情、人之常理的东西,如个人的信仰、情感、习惯甚至嗜好等,只要不涉及到他人和社会的实质性利益,往往没有是非对错之分。
比如,人们经常会听到这样一些评价性话语,“我的妈妈是世上最伟大的母亲”“我奶奶做的面条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面条”等等,尽管从理性逻辑上说,这些都难以成立,因为世上根本就没人组织过相关评比,你是怎么界定这些“世界之最”的?但人们大都能理解和认同类似这种虽然可能不是事实,但充满情感色彩的话语。大凡这种认知,就叫价值判断或称情感效应。就是说,情感虽然有时是不讲道理的,却是无可厚非无可挑剔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当属人之常情、人之常理,不必过于较真。
与价值判断(好与恶)对应的,是事实判断(是与非)。两者是对立统一的两回事。比如,人们常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对不对?如果作为一种价值判断那无疑是对的,因为它们充分反映了人类美好的愿望或信念。但如果将其视为一种客观事实,则大错特错。因为还有一句完全相反的话,叫“人撒千重网,网网有漏鱼”,这恐怕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事实判断。否则,古今中外就不会有那么多悬案疑案了。
故此,我们于尊崇敬重之余,不妨将季老之慨叹与众人之共情,视为无可厚非无可挑剔的情感效应,乃至文人的浪漫甚或矫情,而非理性的客观判断。一句话,人生不能推倒重来,即便能够推倒重来,我们亦难以重新做出选择。这大概就叫命运吧。
也许,新时代振兴农业,加之电商经营模式,时人完全可以不离本乡本土创业干事,进而能够更好地兼顾事业和家庭,如此当然最好不过。然而,无论科技如何发达,时代如何进步,注定总有些人需要背井离乡四海为家,如保家卫国的军人、交流任职的官员、征战全球的商人等。在此背景下,既然鱼和熊掌不能兼得,面对亲情与事业的两难境地,我们似乎能做的仅仅是:
只要可能多回家,
回不了就打电话;
话完再问咱的妈,
想吃啥就寄点啥。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央媒高级编辑,知名记者,文化学者。在主耕新闻写作的同时,于小说散文、杂文随笔、诗歌歌词创作等领域也多有涉猎,并发表相关作品百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