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活离不开山。山，于我，从不只是一片隆起的地貌。它是一种熟悉的生活，如呼吸一般自然；是一方净土的屏障，呵护着那内心的宁静；更是一处有诗的远方，安放着所有勾勒好了及未成的想象。我的年岁，便在这南山与北山之间，缓缓铺成一条沾着草色与光阴的小径。

　　我打小生长在城市的南山边。那里绿荫连绵，溪水澄澈，山形圆润又不失温厚，像极了外祖母讲故事身影。儿时，山就是日子的全部。晨雾从谷底漫上来，牵牛花顺着矮墙攀爬，开出淡紫与蓝白的寂静。我们在它的怀抱里奔跑，不知疲倦。竹林里追蜻蜓，溪涧边捞鱼虾，在秋深柿树上举起一簇簇红灯笼似的果子。也曾在一个冬天的黄昏，看最后一缕金光从山脊滑落，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模糊的怅惘——像是第一次听懂山的沉默。

　　那时，山是我的篱笆，轻轻隔开了外面那个过于响亮的世界。我在它的褶皱里安睡、追问、漫想，所有成长的秘密，都被它温柔地接住。我的身体染上它的湿度，我的脾气里长出它的韧性，那些最初对美的知觉，就在南山的晨雾与月色里，一寸一寸苏醒，像草叶上的露水，静静凝结。

　　后来缘分使然，我又开始在城市的北山边生活与工作。这里的山是另一种脾性，山峰的线条硬朗，仿佛大地突起的铮铮傲骨。我在此工作、栖居，山从生活的背景，渐渐渗入我的语言和思考里。北山的清晨，风是有分量的，扑面而来，瞬间让人清醒，褪去所有尘嚣中的娇气。

　　山在这里，忽然有了文化厚度。它不再只是自然之书，更是一卷摊开的史册。石阶上仿佛还有古人求道的足迹，断墙边似乎仍回荡着诗句的余音。泥径蜿蜒，碑石斑驳，一切都在无声地言说。于是，看山成了读山。读它的沧桑，读它沉默里积淀的万语千言。我在这样的阅读里，褪去了少年时浮泛的抒情，开始懂得欣赏一种雄浑之美，一种在沧桑中绽出的、有江湖侠骨的诗意。北山的浸润，是风霜的浸润，是历史的浸润，让我开始学着像山一样，坦然接受那岁月雕刻赋予的轮廓。

　　如今，我常在夜深时恍惚，将两座山叠在一起。南山的烟雨湿润了北山的棱角，北山的清风又廓清了南山的朦胧。我终于懂得，每个人的生命原野上，都该有两座山：一座是“南山”，它以水土与记忆滋养我们，那是来的地方，藏着乳名与炊烟；一座是“北山”，它以风霜与故事锤炼我们，那是去的方向，立着风骨与星河。

　　心中的山，不必有名，不必巍峨。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是地理的印记，也是精神的高地；是回望时的故乡，也是前行时的星光。这条路，从南山到北山，原来走的不是距离，是那个多了许多年轮的自己。

　　作者介绍：朱德康，浙江金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校园教育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