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我妈说明天要降霜。她按农历记降霜日子。每年9月下旬,会有一个降温天气,夜里下一场雨,第二天一早,地里的菜叶子一片白,待太阳出来,没摘回来的蔬菜便都打蔫了。今年霜来得早几天,我们把地里的茄子、辣子、西红柿都摘了入库房,秧秆割倒,堆放在院墙边。地里一下空荡荡了。我们从4月底开始栽苗播种长出的一地蔬菜,突然间被我们收拾掉。只剩下一块玉米。我跟金子说,今年的玉米秆不割了,在地里长着吧。金子说,已经让高老三来割了,人家开拖拉机来了。我说让他回去吧,春天雪消了过来割。
今年的玉米种了三茬,头茬点种下去,隔10天,出苗了点种第二茬,再隔10天种第三茬。这样种能接着茬吃到青玉米,不然所有的玉米棒子同时长熟,我们来不及吃,就都长老了。可是,最后种的那几行玉米,因为错过了最佳播种期,到打霜前,它才开始抽穗,玉米秆也没长高长粗。但到秋天的最后几十天,它似乎感到季节的紧迫,突然加快了生长速度,似乎几个夜晚过去,它们已经追赶上先种的玉米,我们也吃到它们结的青玉米。
菜地的高秆植物都不割,冬天长在雪地上,让鸟落脚。路边拐角处一丛洋姜,两三米高,大拇指粗的秆儿,缀着一身枯黄叶子。入冬前厨师挖了一水桶洋姜,洗干净腌了,说还没挖完。我说留着吧,挖出来也吃不完。明年洋姜会从根茎上长出新枝,比今年更旺盛。
房边池子里的葵花今年长疯了,一人多高,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花盘。秋天所有的花盘都耷拉下头,一副任人砍的样子。金子说,收了打葵花子炒了吃。我说留给鸟吧。我没说留给老鼠,这两年我们养的猫成群了,房子附近已经看不见老鼠洞,只有鸡窝里还有一窝老鼠。金子说,老鼠从院墙外边打洞到鸡窝,偷吃我们喂鸡的玉米、麦子。我收鸡蛋时果然看见碗口大的老鼠洞。金子看见过一只比小猫还大的老鼠,说猫不敢捉。我心想,不能把所有老鼠都捉了,给猫留一些老鼠,也为老鼠留住猫。这些年我们能养住猫,一是金子每天按时喂食,再就是院子还有老鼠。早几年院子里到处有老鼠洞,我们种的玉米、葵花,刚结籽就被老鼠偷。老鼠爬到玉米和葵花秆上,把成熟的籽粒剥下来,下面的老鼠衔了往洞里搬。这些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我想,猫也许有意无意地留一些老鼠不去捉,让其代代繁殖,供自己捉食。猫和老鼠的事,我们不干预。
我外出几日回来,见葵花秆下面的雪地上撒了一片瓜子壳,都是鸟嗑的。鸟站在干枯的葵花秆上,低头啄食葵花盘上的籽粒,见人过来便飞走。它们知道葵花是人种的。其实也是鸟种的,去年长葵花的地角处,今年又长出四五棵葵花,那是鸟啄食葵花子时遗落的种子,今年长了出来。地里长出来的,我们都会让它们长大,长老,结籽,不管是鸟种的,还是老鼠种的。秋天我走过别人家葵花地,也会掰一个葵花头拿在手里,边走边嗑瓜子。嗑剩的大半个葵花头往路边草丛一扔,不会浪费的,鸟和老鼠会接着嗑。我观察过鸟和老鼠嗑瓜子,跟人一样,一次嗑一粒,壳吐出来,仁嚼碎咽下去。
到冬天鸟和老鼠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喂鸡喂鹅时,多撒一些谷籽,一起去吃吧。当然,跑来吃鹅食的老鼠会被猫捉住吃了,黄狗星星也紧盯着啄食麦粒的乌鸫和野鸽子,伺机猛扑过去。却从来没有捉到过一只。
半夜我从村里吃酒回来,书院铁门锁着,手伸进去,摸见门墩里面挂在钉子上的钥匙。半村子人都知道书院大门的钥匙挂在门墩里面的钉子上。来书院菜地干活的妇女,天刚亮自己开门进来,下地锄草。金子听见狗叫知道干活的人来了,下去招呼,烧一壶茶放亭子里,不时招呼她们过来喝茶。
门锁和铁链的声音引来星星。月亮和小黑不在后,星星成了这个院子唯一的看门狗,它闻见主人的气味了,再黑的夜里它都知道我回来了。黄昏出门时它送我到门口,还跑出大门外想跟我一起逛村子。我喊了声“回去”。它进门我锁门,伸手挂钥匙,它也知道大门的钥匙挂在那里。整个夜晚它守着那把挂在门墩上的钥匙。铁链和门碰撞的声音,我走在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在它的耳朵里已经响了好多年。走到孔子像前往右拐时,它猛地从我身边窜过去,跑到菜地旁的门口又折回来迎我。起了点儿风,院子里榆树、白杨树都没有声音,它们的沙沙声在一场一场的秋风里随叶子落光了,只有玉米叶子的声音。风太弱,只能摇动有数的几片叶子,在黑暗中,哗哗地响。
天上积满了云。后半夜会下雪,风裹着雪到来时,或许我已经在梦里。风吹响玉米叶子的声音,会让我梦见另一些年月的另一片玉米地,它无边无际地长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我不知道自己去哪儿,但一大片高高密密的玉米地挡住去路,我走不过去,便在地边搭一个草棚住下来。我想等玉米熟了,种玉米的人来,把玉米棒子掰了,玉米秆割倒,地腾出来了我再过去。这期间我成了看守玉米的人,也不知道在给谁看守着这一地玉米。这是我在《一个人的村庄》中写到的玉米地。那时候我明明知道一地玉米挡不住人,可以从田埂走过去,但我情愿被一地玉米挡住。就像我现在被一条沟陷住。
走到那丛洋姜旁时,左手果园里的大白鹅“啊啊”地叫起来,它们知道主人回来了,起身在雪地里跑起来。刚养了鹅的那年冬天,我担心它们过不了冬,鹅爪子光光地踩在雪上,看着都冷。它们走几步便卧下,将两只冻红的爪子捂在有厚厚绒毛的肚子下面,但鹅掌依旧贴着雪。我妈说,鹅爪子是热的。我相信。我的脚在棉鞋里,依然感觉凉。天气确实冷了。
我进屋后星星留在外面。它从来不会迈进屋门半步,即使门开着,它也不会进。这是我们跟它的界限。我锁门后听见它一路跑向前院,它的爪子不会在雪地上踩出咔嚓声,但我一样能听到。它要回去看守门墩上那把钥匙。我不知道它晚上睡哪里,有时一早出门,见它卧在松树下,那里有一层干燥的松针可以隔寒。有时它钻在院墙根的一摞木头下面。这么多年,我都没给他盖一个像样的狗窝。早些年盖的狗窝在大门右手的院墙边,它显然不喜欢,从来不去住。昨天金子开车到村民家要了一墩子麦草,给鹅垫一个下蛋的窝,剩下的麦草放在墙根,下午见星星卧在麦草上。金子说,给狗做个窝吧。我从库房找来一个大纸箱,口朝一侧敞开,里面铺了层麦草,剩余的麦草堵在纸箱内壁,然后用雪把三面埋起来,算是挡风吧。做好后我叫星星过来,指着纸箱里面说,这是你的窝,进去看看暖和吗。星星听懂我的话,头钻进去,在里面转过身,脸朝外卧下,好像让我看大小正合适。
星星跟我们生活了8年,算算也年老了。年纪一大就怕冷,身上没火气了。这是我妈说的。
《光明日报》(2024年01月22日 01版)
文内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延伸阅读】
《一个人的村庄》:从“家乡”到“故乡”
“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文中所提到的《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的第一本散文集,1998年该书横空出世、震惊文坛,至今已加印上百次,各版本销售逾千万,成为畅销不衰的文学经典。书中数篇文章收入全国中学大学语文课本及香港中学《中国语文》教材,每年都有选自该书的文章进入各地语文考卷。刘亮程由此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
《一个人的村庄》 刘亮程著 译林出版社
刘亮程出生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名为黄沙梁的小村庄,《一个人的村庄》就是作者在外打工时写下的对乡村生活的所思所想。《一个人的村庄》由78篇散文构成,具有小说框架与完整故事,以主人公刘二的所见所历完整串联全书,书写一个村庄的命运和主人公在这个村庄历经几十年的岁月。
在作者笔下,黄沙梁有着金黄色的风和阳光,荒芜的家园被读出宁静与祥和。对于一般人来说,黄沙梁只是一片没有历史、无人问津的荒野,而对于刘亮程来说,这是一个世外桃源,一片安谧的净土,一个属于他的村庄。在他深沉、博大而富有诗意的文字中,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他像个旁观的哲学家一样守望着这座村庄。
刘亮程曾告诉朋友洪启自己其实是通过写作成功修改了童年。“当我成年之后回忆童年,一切苦难竟然都被我消化掉了,反而是童年时的月光、繁星、草木、虫鸣,成为我写作中最重要的东西。”刘亮程说,“文学写作让作家重返童年,理解了那些苦难,理解了那些可以放下的东西。”
在刘亮程看来,家乡是人地理意义上出生的地方,通过一条路就可以找到;而故乡是一个心灵深处的所在。家乡需要我们离开,到了远方,获得了认识她的能力,再把她重新捡拾起来,然后她才成为故乡。
资料来源:光明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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