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我小时候,爷爷一个人在乡下生活。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深县(现在叫深州)。深县地处滹沱河故道,属黑龙港流域,曾为上谷、钜鹿郡地,以盛产“深州蜜桃”而闻名。我的老家郗家池村位于深县与饶阳、安平三县交界的地带,往南距当时的公社所在地辰时村五六里地;往北距离饶阳县的五公村(现在叫五公镇)十来里地,五公村在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位著名的全国劳动模范,叫耿长锁。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初,从我不到十岁,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每年都要回老家陪爷爷过春节。奶奶在我父亲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老家只剩下爷爷守着一片空宅院。春节前,我从100多里地以外坐长途汽车到五公,然后再回到郗家池,每当我在傍晚的时候一身疲惫地赶到村口,爷爷总是站在路边等着,寒冬腊月,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这个情境是人们在回忆故乡和长辈时常会提到的细节,但对于我来说,它是一个刻痕。
2019年4月13日,河北省深州市15万亩桃花盛开,浓浓的春色吸引了许多游客前来踏青赏花。深州蜜桃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栽培历史。(刘新武摄/光明图片)
爷爷在村子的同族人中辈分很大,老家有习俗,每逢大年初一,村子里同辈分的人就聚在一起去给长辈拜年。从太阳刚刚露头开始,就听到门外面这个喊“给爷爷拜年了,磕头了”,那个喊“给大伯磕这儿了”,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跪倒一片。从小窗眼里往外看,还没有来得及看得很清是谁,人们已经呼呼隆隆地离去,又赶到另外一家拜年。邻居的奶奶会做豆腐,每次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她就端来一大盘子热腾腾的豆腐,豆腐的那种香气啊,那么恣意地弥漫,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闻到的最香浓的味道。
那时候我知道了,我还有那么多的爷爷奶奶,那么多的叔叔婶婶。到了晚上,吃完晚饭,别的爷爷们陆陆续续来到爷爷家,坐在炕上、长条凳上抽着烟袋,一锅接着一锅地抽,屋里烟雾缭绕,满屋子都是旱烟叶子的味道,却不觉得呛人,坐在那么多大人中间,感觉很兴奋,很踏实。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不知道哪位爷爷带了两本《杨家将》和《呼家将》,我就像说评书那样一页一页读给他们听,爷爷们听得津津有味,人越来越多,有时候炕上都坐不下了。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就提着大锡壶给客人们加水,给我也端来一碗,然后坐在长凳子上听着、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爱和骄傲,那也许是他在老伙伴们面前最为风光的时候。那时老家的水因为盐碱含量高,喝起来有些苦有些涩,我却没有觉得多么难喝。许多经历能让我们绕过人生中的坎坷和艰险,忍受世间的种种磨难,却很难绕过一个“情”字,我知道,我在老家的那几天,是爷爷真正的节日。
2024年2月13日,游客在河北省遵化市山里各庄雪乡小吃街游玩。(刘满仓摄/光明图片)
爷爷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父亲回忆,从他记事起,北屋里就有一盘石磨,这是全村最好的一盘磨,石质坚硬,磨盘厚重,磨出的玉米糁子和白面干净、细腻。家里本来房子就不多,还得给这盘磨腾出一间做磨坊,供乡亲们无偿使用。早年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总说:“乡亲们过庄稼日子,哪一家都得吃糁子吃面,这磨大家伙儿都用得上,用着好使。”那盘磨盘面光洁,重量十足,人们推是推不动的,磨粮食要用牲口拉磨,所以叫盘磨。尤其是一进腊月,这盘磨从早到晚都闲不着,老奶奶就每年给大家排队,有时候一排就排出去六七天,还要让父亲一家一家告诉四邻八家什么时晌去用磨。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在磨坊里磨面,孩子们就在磨坊外面嬉戏,像一幅平静、祥和的北方村庄的风情画。
到了初十左右,春节快过完了,爷爷要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所在地,上面提到的那个叫作“五公”的邻县镇子上去,赶早晨七点发车的唯一一班长途汽车。天还很黑爷爷就要起床,拉着大风箱煮熟了饺子,然后叫醒我。吃过饺子,我和爷爷便在黑暗中赶路。一老一少在空旷的清晨里赶路,天泛亮的时候,很远很远的村子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鸡鸣,它若隐若现,悠长辽远。在苍凉的荒野有一声鸡鸣,便有了一种孤独以外的感觉,冷寂和孤独感便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似乎在遥远处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种生命的寄托,有了一种暖意、想象和生机,在那一瞬间便注入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长大了以后成为“思想”的东西,而且这种感受一直延续至今。这种感觉只有在那样的苍莽广阔中才能感到,一声鸡鸣,就能扫去十里阔野的萧瑟和荒凉。我一直记得那样的鸡鸣,那是寂静中一种内在的精神,是那里的人的命运,你听了,就不会记不住,就真的能记一辈子。前些年,我和父亲回到了那个记忆中的村庄,原来的土屋、沙地都不见了,我的那些乡亲们富足了起来,不由得感慨:竟然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样。
2024年2月14日,民间艺人在河北省唐山市丰南区河头老街新春庙会表演民俗节目。(刘满仓摄/光明图片)
一边向前走,爷爷一边跟我数天上的星星,天亮前后,地平线上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是启明星。那时的星星很亮,爷爷告诉我哪个叫“勺子星”,长大后我查资料,知道了那就是北斗七星。说话的时候还是星斗漫天,一阵鸡鸣之后,太阳已经很大了。后来我看到人们写“天渐渐亮了”,就暗自说:“不是,天黑天亮,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时候星星不是一颗一颗的,而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团一团,叫作星河。那时候我知道了平原上也有回声,雄鸡一唱,十几里都有回声,有声音就有回声。小时候那些经历,好像总是容易回味,我的根基在那里,它形成了我刚硬、执着、坚忍、专注的性格。我的作品总有一些内在的沧桑和苍凉,这与我的经历有关。那里的砖墙、老树,那里的尘世与人,那里的傍晚和凌晨,无论是近是远是荒芜抑或是富足,它都有质感,都不那么冰凉。人与人真的不在于距离的远和近,有时相距很远的人也会暖着你,平日里他们未必重要,孤单的时候、枯竭的时候甚至不堪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意义。
岁末的一个早晨,薄雾再起,天地沉靡。想起元好问诗句:“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万物滋生,承天顺地。自然之态,人宜畏之敬之。那时,我站在深州永昌大街58号,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二八调和老丝弦,岁月,突然就成为历史,人与苍穹,真不经磨,只一瞬,竟然都老了!
我知道,我是想把那些曾经的辉煌与黯淡、深刻与浮浅都再记忆一次,都再经历一次。
《光明日报》(2024年02月19日 01版)
【延伸阅读】
春节是中国人最准时的生物钟
文学里的春节是什么样的?春节里的文学又是怎样的?于日前出版的文学作品集《印象春节: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收录了26位当代作家关于春节的28篇作品,以其个人讲述,提供了不同面相、况味和质感的春节印象,而正是这些讲述,参与着中华民族漫长岁月中的风俗史与心灵史的生成和记录。
《印象春节: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 李浩主编 贵州人民出版社 2023年12月
作家笔下的春节回忆,某种意义上是对自己往昔的一次回望,也是与曾经的自己再次邂逅。李浩的《春节琐记》选择1971年、1977年、2007年、2020年的四个春节,写下彼时彼地自己所经历的“年关难过”和“闯关”中的五味杂陈。正是在这样的记忆梳理中,他把春节作为“一个更为具有象征意味的小小剖面”,再次凝视曾经的自己。田耳、鲁敏、雷平阳、东西、胡学文、张楚、陆春祥等作家,经由自己的讲述,重新开启春节记忆。他们亦在回忆和回味中,或与往事干杯,或与自己和解。
在很多作家笔下,春节关乎乡愁。徐则臣的作品在对故乡过年时的“年味儿”情感饱满、细节充沛的描摹之中,在对春节仪式感的强调之中,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乡愁。也许源于他对自己如今身处大城市时“缺少年味儿的春节就只是一个小长假”的些许遗憾,也许更源于“实话实说,我对春节所有的美好记忆都来自故乡的过年”。尹学芸写道:“这实在是个大日子,游子要归乡,亲人要团聚。”海男说:“除夕夜,我们仍有回家的热烈心绪。”郁葱的《苍凉鸡鸣——我的春节记忆》和陈仓的《进城过年》,谈及家人时的“淡笔写深情”,共同呈现春节与家乡、亲人和故土之间紧密的内在关联。
对于中国人来说,春节是我们情感上的最大公约数,是中国人身体里最准时的生物钟。值此新春时刻,《印象春节:文学大家谈中国传统节日》的编辑与出版,是诸位作家对读者的一次团拜。
资料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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