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头些天,我到蒲河边上跑步,迎面遇到南风。这个风不一样,好像扶着你的肩膀,把你从上到下轻抚一遍。我一愣,好呀,这是春风!春风见到我像见到了老朋友,我见春风也一如友人。我虽老了,但仍有一副旧样子,好认。而春风无形,我怎么会认出它呢?春天,风吹在脸上,与冬日的感受不一样,有积雪和泥土融化的味道。想一下,那天2月21日,刚过雨水节气。确实是春风。
2月的风还很冷。春风在冷冽里有一股精灵的气息,好像趴在你脸上吹气,对你耳语。我无法用语言描述季候的微妙,但我没骗你,那天我遇到了春风。我很高兴,觉得自己具有动物的敏感。动物的聪明体现在对大自然的敏感上,这是生命力强的表现。我年过六旬,在荒野里漫游时,仍然能敏锐地察觉动物的足迹和粪便,鸟遗落的羽毛以及鸟鸣。我妈说游牧民族有这种基因。
2024年2月17日,在河南省信阳市光山县罗陈乡张楼村,青龙河合作社农民正在给麦田里的麦苗施肥(无人机照片)。(谢万柏摄/光明图片)
到了蒲河边上,风景依旧。河面结着白云母般的冰,黑黑的树枝指向天空,仿佛冬季还在身边,但春风来了。它不光吹拂我,还吹拂树木与冰冻的大地。可惜风不能停下来跟我说会儿话,告诉我从哪里来,见到了什么,又要去哪里。风啊,你最大的特点是停不下脚步,上天没给风安装stop程序,让我白白地看着它从脸上吹过,去吹树枝和天空中的小鸟,不知所终。如此珍贵的春风来到身旁,你却不能请它歇歇脚,这也是人生憾事。回到家里,我告诉我妈外边刮春风了,她说:“春天到了,真好。”
第二天,我意犹未尽,再去河边跑个15公里。才一天,地面上变了。大部分积雪已被春风吹化,露出牛毛黄的枯草。没化的积雪像被扯烂的棉絮,藏在低洼处。而枯草像被水洗过,显露白金色的光泽。对这些变化,比我更惊讶的是那些没去南方过冬的留鸟,它们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乐不可支,比我更高兴。留鸟们——麻雀、喜鹊、乌鸦、白头翁、太平鸟、斑鸠和鹰,你们好吗?这么寒冷的冬天,留鸟不去南方,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才叫哥们儿,我打心里高看它们。跑步中,春风又吹到我的脸上,不是昨天那股风——昨天的风吹了一天一夜,应该到克什克腾草原了。我用脸跟春风盘桓,体会春风的风意(请允许我创造一个词——“风意”)。它温煦、活泼,仿佛带着笑意。如果给春风画像,别忘了画出它的笑脸。我跑15公里,是想让春风多吹我一会儿。然而我接触的风,只是春风中的一点点。浩荡的春风要吹遍大地每一个角落,让万物苏醒。河流、耕地、树木和山峰在进入春天前,先要被春风吹一吹。春风推它们,让它们醒一醒。春风无私,对万物不论贵贱,先吹一遍,然后带领万物一起进入春天。
“春天来了”,这是春风、小鸟和我妈对我说的话。这个事就这么定了。每至春天,我都想放下全部工作去旅游。并不是看哪个地方,而是看那个地方的春天,就像看它的青春容颜。眼下是3月,我想去看华北大地上的麦苗。“麦苗起身,一刻千金。”3月的麦苗六七寸高,是麦子界的儿童,在春风里奔跑戏耍。到了秋后,金黄的麦子化为雪白的馒头花卷。大地何等神奇!
2024年3月10日,在山东省青岛市城阳区红岛海岸,成群红嘴鸥起舞飞翔,蔚为壮观。(王海滨摄/光明图片)
我想看春天的大海是什么情形。大海在春天,没有花,也没有树。但我觉得它一定和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海不一样。海水用浪花的手攀爬礁石,海鸥伸展白镰刀似的翅膀飞翔,发出响亮的啼鸣。海鸥看春天的海风把南半球的温暖吹了过来,海潮比其他季节更加汹涌。成群的刀鱼感知了春天的气息,像梭镖一样在海水里游弋,身体发出珍珠般的白光。如果问鱼:“春天到了,你知道吗?”鱼会对你施白眼,比阮籍施过的白眼更白。八大山人最看重鱼的这一副表情。鱼说:“春天到了,这还用说吗?”海鸥整日整夜在海面上呐喊:“春天到了!”海水用折叠的波浪把海鸥的讯息送到海底。岛屿的航标灯在夜风里一闪一闪,好像目送一波又一波的春风。
季节变换时,我常常猜想星星在做什么。春天的夜空深蓝,像一片蓝海结冰了。星星是冻在冰里的白莲花。此刻,星星们苏醒了,摇晃着,看上去比冬天更晶莹。它们好像是因感动而湿润的眼睛。星星比我们看得更远,它们在高空看到了春风带来的变化,河流开化了,大雁从南方飞来了,青草在灌木底下长出来了。星星摇晃着,像在唱一首歌。
2024年2月28日,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博湖县境内的博斯腾湖经过冬日的“长眠”,厚厚的“冰盖”开始融化,在风和湖水的作用下出现了推冰景观。(年磊摄/光明图片)
我觉得要为南方归来的小鸟献一首歌。站在河边,对着天空唱,让小鸟听到。也要为青草献一首歌。冰冻的大地转眼间有青草长出来,它们的生命力多么顽强。春天需要献歌的对象很多,几乎献不过来。我们没有理由不为开化的河流献歌,它像一个被冻僵的队伍赤脚站在河床上,在春天终于迈开脚步走向远方,这不值得唱一首歌吗?我的歌还要献给小小的昆虫——蚂蚁。我观察春天,直到看见蚂蚁出现,走走停停,才把心放进肚子,春天确实来了。春风、小鸟和我妈说的话没错。我的歌是这样唱的:“蚂蚁啊,你的家在这里吗?是春风把你从南方吹过来的吧?欢迎你,没有蚂蚁的大地不叫大地。”曲谱1=D,2/4拍。我近来在练习谱曲,年轻时谱过,后来扔了。如今重新捡起来是为了春天,把歌献给燕子,献给鹅黄的柳梢,献给湿润土地上的蒲公英,献给瓢虫。桃花、杏花、梨花,每种花都值得写一首歌。它们的绽放,让北方的山野一下热闹起来。这些花远看是粉色和白色的云霞,上面燕子翻飞,看着有仙气。
2024年3月12日,游客在重庆市南川区峰岩乡千丘村油菜花田里踏春赏花。(瞿明斌摄/光明图片)
春天到了,和我春天想旅游的想法一样,我想在春天变成一只游隼。它飞翔时,翅膀尖儿向上翘起,如同舞蹈的四位手。游隼乘着气流云游四方,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看到3月的兴安岭,灰褐色山岩的肩膀上披着白雪,像一座座雕像。往南面飞,越过燕山山脉,看到大地返青。如果想看明媚的油菜花,就继续往南飞。飞到安徽和江西,油菜花像无数个缩小的向日葵冲太阳扬起脸,蜜蜂躬耕于花蕊,用电波般的嗡嗡声赞美春天。飞吧,游隼,去看南方的崇山峻岭春天的样子,看瀑布像不像大团的白雪滚下山崖,看茂密的竹林在风中摇摆,像一座晃动的绿色山丘。
我在春天有些着急。春天在短短的几天里让万物改变模样,而留给我们体味的时间很短。春天让青草冒芽,让土地松软,让云彩变成薄薄的云母片,让柳枝爬满叶苞。这一切突如其来。我觉得我要看的东西太多了,但春天不容你细看,像魔法师不允许你细看一样。春天表面上温柔细腻,骨子里刚强决断。它不容分说,让天地改变了模样。在你感觉春风拂面的那一刻,大地已经做好了万象更新的准备。春风、小鸟和我妈所说的,也无非是这一层意思。
《光明日报》(2024年03月14日 01版)
【延伸阅读】
混着积雪和泥土融化的味道,早春二月,当微风拂面的那一刻,你是否感受到春的到来?在《又识春风面》这篇散文中,作家鲍尔吉·原野邀请读者放下手头工作,忙中偷闲,去看看春天里更加汹涌的海浪、更远更亮的星星,还有那六七寸高的麦苗、明媚的油菜花,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春,一起走一个。
来自蒙古族的鲍尔吉·原野钟情于书写大自然,描写人间的淳善和人性的至美。在他心里,草原、蒙古、童年和大自然是同义词,指向纯真、诚实、善良和美。现在,让我们吹过“春的风”,再去品品他笔下“夏的草”。
《干草的甜味,仿佛可以酿成酒》
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
像小米一样浅黄的干草,露出金子把闪亮褪去的黄色,如高级丝绸的质地。它发出的芳香,比青草隐逸。
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体下面发出响动,比纸好听。
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飒飒起舞,开过上百朵的花儿。
可是在夏季,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道——河水、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之中,青草的气味儿成了细小的呼喊。
而这里,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淡黄色富有光泽的和声,还有弦乐。一丝丝不绝如缕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
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现在是初冬,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庄稼被收走了,谷茬划出长长的垄线;天变得浅蓝,像被晒了一个夏天,有些脱色;狗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追逐落在树上的乌鸦;白雾只有脚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仓房很暖,虽然以后就会冷了。放上一个床,加上煤油灯、猎枪和一本辞典,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
仓门半开,看日影一点点拉长,门口的猫望着远处犹疑不决。慢慢地,干草的气味钻进衣服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响亮;肺里的废气都被干草撵跑,脸色因此红润。
我想象,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本日记,记着民国初年的事情,有多少大烟被土匪抢走,村里的某某实为某某的私生子。
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克虏伯所造,已经锈了,还有湖绉手帕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以及地图、鼻烟壶和掏耳勺;把仓房的门用力一关,上面掉下一函王爷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图舅舅和我芟割的,还有朝鲁。我们在西洼地芟草的时候,马车一侧的轱辘陷进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鲁的脑袋缝了6针。
在放干草之前,仓房堆着铁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了一个秋天。
草垛里藏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草垛如同干草的房子,但里面不住人,也不住动物。这座草的房子没有厅室,没有门,也没有窗户。
我在拜兴塔拉乡住的时候,把一扇没人要的旧门摆在牧民额博家的草垛上,远看草垛像一个蒙古包。额博哈哈大笑,说你是一个热爱家的人啊。
那些日子,我没事绕着草垛散步。额博的老婆玉簪花说,狐狸才这样围着草垛转,假如有一只老母鸡在草垛里抱窝的话。
我不在意玉簪花的玩笑,她脸上布满雀斑像一个芝麻烧饼。
额博有三个草垛,它们是牧畜过冬的牧草。现在开春了,三个草垛只剩下一个,额博家的牛羊在六月份青草长出来之前靠它维生。
草垛如一只金黄的大刺猬,蓬松着蹲在瓦房前。房前停一辆蓝色的摩托车,洋井上挂着马笼头。
我观赏这个草垛,并不因为它是牛羊的口粮,也没想跟牛羊抢这堆口粮。我在惊异——见到草垛我每每惊异,这么多草从地里割下,一绺一绺躺在一起。草从来没想过它们会像粉条似的躺在这里吧?
我从草垛上看到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着,它们站立在宽厚的泥土上,头顶飘过白云。早上,曦光从山顶射过来,草尖的露水闪烁光芒,好像手执刀剑。
六月末,大地花朵盛开,像从山坡上跑下来,挥动红的、黄的和蓝的头巾。
城里人习惯用花盆栽花,花在家具之间孤零零地开。草原上,大片的花像没融化的彩色的雪。花朵恣意盛开,才叫怒放。开花,只是草在一年中几天里所做的事而已。
野花夹杂在草里,和草一同嬉戏。花朵如一群小女孩,甩掉鞋子跑到了草叶身后捉迷藏。明明没有风,却看见草叶的袖子摆动。草浪起伏的节律,让人想到歌王哈扎布唱蒙古长调的气息。
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气吐尽,吸气时喉间颤动,气息沿上颚抵达颅顶,进入高音区并轻松地进入假声。
这种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风里俯仰,深缓广大,无止息。在哈扎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个接头,找不到停顿或换气口,像透明的风,一直在呼吸却听不到风的呼吸声。
风在草里染上了绿色,它去河水里洗濯,绿色沉淀在河底的水草上。水草的大辫子比柳枝还要长,在水里得意地梳自己的辫子,散在斑驳的石子间。
水草根部藏着鬼鬼祟祟的小鱼,这些泥土色带黑斑的小鱼只有人的指甲那么长,不知会不会长大。草原的深处,暗伏很多几米深的小河,有小鱼小虾。
草对于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装饰。草是草原上最广大的种族,祖祖辈辈长于此地。白云堆在天上,如一个集市。
如果地上没有草,剩下的只有死寂。草把沟壑填满,风里飘过一群群鸟的黑影。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上面站立白云的倒影。草的香味钻进人的衣服里,草的汁液浸泡马蹄。
草们如今成了额博的干草垛,它们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忆星光和露水。摸一下,草叶唰唰响,夏天的草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我在心里算计,这些草在草原能占多大的面积,十亩?还是五亩?算不出。只好说,它们是很大一片草。
草绿时分,蝴蝶在上面飞,像给草冠插一朵花,过一会儿又插到别的草冠上。草棵下面爬过褐黄的大蚂蚁,举着半副昆虫干枯的翅膀。
不远处小河在流淌,几乎没有声音,水面光影婆娑。花朵高傲地仰起头,颈子摇动。月亮升起后,草叶沾满露水,如同下河走了一圈儿。
如今它们变成草垛,变成一个伪装的房子,身边放一个油漆剥落的旧门。我像狐狸一样围着草垛转,嗅干草的香味。干草的甜味久远,仿佛可以慢慢酿成酒。
(作品来源:大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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