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市声,陌巷柴米,皆为烟火;稼穑躬耕,翁媪絮语,俱是人间。
从2023年3月30日起,光明日报、光明网开设《烟火人间》全媒体专栏,邀各路名家撰写美文,状山川形胜,叙风土人情,展时代风云,咏人间大爱,用文字、声音、图像触摸人们心中最柔软的部位,为今日多彩中国留下摇曳生姿的剪影。
无论是胸怀山海,与天地共吞吐;抑或见微知著,滴水中见汪洋。无论是穿越时间长河,见证今昔巨变的慷慨浩歌;抑或深入时代肌理,凝望凡人小事的刹那感动;甚或悄然驻足沉吟,觅寻茂岭原隰的细密针脚。写动,亦写静;是诗,亦是思。
《烟火人间》栏目,愿为一扇窗口、一面镜子、一泓清泉、一方绿洲,与读者朋友一起,感知生活的热度、光芒与精彩,体察人们的心灵、智慧与梦想,洞鉴时代的生机、气质与深情!
在漠河北极村,与几个朋友相聚于茶馆,听当地人唱歌,唱的是《高高的兴安岭》。我心想,与我老家的山相比,兴安岭几乎是躺着的,只见起伏,不见耸峙,更不见孤峰耸峙,因此,兴安岭的美不在高,而在辽阔。
早在八年前,我就应《中国国家地理》的约请,书写中国地形第三级阶梯从北到南的秋天。刚到漠河,便觉察到地域的辽阔带来了修辞的“辽阔”。他们把某块空地或田地,哪怕只是一小块,都称为“大地”。“他上大地去了”,是说他到田里去了。当我在北极村的一家民宿,听当地人这样谈起刚收割了庄稼的田地时,感到异常震惊,仿佛心中照进了一束光,豁然开朗——世间的每一片土地,因为对种子的接纳、对万物的滋养,所以都能担当起“大地”这一神圣的称谓,何况是在绵延千余公里的大兴安岭。
2023年9月29日,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呼玛县,呼玛河在金秋时节的大地上流淌。蓝色的河水宛如蓝色的绸缎,将收获时节的黑土地妆点得美不胜收。(韩加君摄/光明图片)
大兴安岭的辽阔是林木成就的,那些站定的生命,只需一方土,就能争高直指。上次带着任务,从漠河直下广州,路线漫长,行程仓促,对这片广袤的森林始终是陌生的。这次和几个朋友再次前来,感触深了许多,对那种单纯而专注的生命充满敬意。汽车在林间行驶,透过车窗,只见落叶松和樟子松筑成绿墙,白桦树宛如从绿墙上流下的白色液体。某些白桦弯曲了,想必是被风吹的,弯曲得俯身于地,破裂的地方发黑,但依旧顽强地活着。
要走进一片森林的内心,最好的方式,是仔细观察一棵棵树。所谓“仔细”,其实只需要“看见”。“看”是一个词,“看见”是另一个词——把看的对象放到心里。哪怕它很不起眼,可是当你看见它,它就变得高大起来,它生命的光华就展现出来,照耀着你。人的一生,即使是旅行家,能去的地方也有限,所以每到一地,我都倍感珍惜。我能做的,或许只是“看见”,而后“记住”,记住某座桥梁、某块石头、某片庄稼……到了大兴安岭,就是要记住那一棵棵树——它们的名字、大小、样貌、色彩。
我的老家也有森林,但都是碎片化的,要么被山石割开,要么被深谷切断,像大兴安岭这般林木如海,实在令我震撼。可它并不打算震撼你,它只是本真地存在着,尽管辽阔无边,却不张扬,很有节制地起伏着,思想者一般静穆着,在节制和静穆当中,孕育万千生灵,并以此阐释“辽阔”的内涵。或许,深刻容易,辽阔很难,深刻不一定辽阔,辽阔却必定深刻——这是大兴安岭给予我的启示。
从漠河县城到北极村,八十多公里的路程,路很好走,但因我们走走停停,车行了将近四个钟头。每一处都是风景,用手机随意拍下,便是一张可用作电脑桌面的照片。林子里没有风,鸟儿们也正歇息,却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声响在林间流淌。那是森林的呼吸,舒缓,安详,恬静。
2023年9月26日,黑龙江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县北极村,深秋时节的山水画廊风景区洋溢着夺人心魄的美丽。(韩加君摄/光明图片)
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没有了边界感:经验的边界、想象的边界、修辞的边界、认识的边界……当然,地域不是没有边界的。一路前行,越靠近北极村,就越靠近中国的边界。事实上,俄罗斯的狍子,常会来到中国,中国的狍子,也会去往俄罗斯。这是当地人常见的景象。我一直认为,边界以及边界感,是好东西,它们让人们对事物有了更加明晰的认识。而国家、自然也需要边界。可如果立在边界上的,是如大兴安岭一般的绿色屏障,那么边界的意义,就不是阻隔,而是沟通。
作为中国的主要林区,在初中地理课上,我就知道了大兴安岭。然而真正把它记在心里,是1987年的夏天。这年的5月6日,大兴安岭发生了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森林火灾。远在山城念书的我和同学们,天天收听新闻,天天为这事揪心。将近四十年过去了,这个初秋的夜晚,我和几个朋友相聚于北极村的一家茶馆,其中的老郑,当年就是一名奔赴大兴安岭救火的解放军战士。旁边有三位当地的女子,听到我们谈及这段往事,竟齐刷刷地起立,过来向老郑鞠躬、敬茶。1987年,她们有的才两三岁,有的还没出生。此情此景,令人动容。深沉的感恩,缘于深沉的爱,她们爱这片土地,也正因此,大学毕业后她们又回到了故乡。其中一个女子的爷爷是护林员,几十年来每天翻山越岭,要走几十公里的路,夏天忍受蚊虫叮咬,冬天忍受零下40摄氏度的极寒,但他从不懈怠。而从前,他是一名伐木工人。人与自然,成了真正的生命共同体。
浴火重生的大兴安岭始终在变化,休说四十年,就是与八年前相比,也大不相同。记得上一次来,我住的民宿一天的房费只要几十块钱,却仍有许多房间空着。而今的北极村,一家家民宿无不干净、整洁、敞亮,一房难求。有一天在漠河县城吃午饭,竟碰到我的两位四川老乡。那是一对年逾七旬的夫妻,说把儿孙安顿好了,想看看大好河山,第一站,就到祖国的北疆来了。除了众多旅行者,还有来自各地的摄影家。旅行者用脚步延伸视野,摄影家用镜头讲述故事——这是时光的故事、森林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
2023年10月2日,黑龙江省伊春市嘉荫县秋色浓郁,玉米田与彩林交相辉映。(韩加君摄/光明图片)
东北是个令人心生敬意的地方:为反对侵略打响雅克萨之战、李金镛开矿安边、东北抗日联军英勇抗敌、重工业对共和国作出巨大贡献……每宗历史事件,都气势磅礴、顶天立地。近年来,大兴安岭又全面停止了天然林商业性采伐,阵痛之后成功转型,建立起严密的生态保护网,绿色成了这里鲜明的底色,绿水青山成了金山银山,吸引着八方来客。而今,无论是林区,还是城镇、乡村,处处都焕发着蓬勃生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用他们的坚毅、勤劳和智慧,绘就了一幅辽阔而壮美的画卷。
每个人认识祖国的辽阔土地,都始于自己出生的地方,始于自己挥洒汗水和热血的地方。因此,每一寸土地都是大地,每一寸土地都令人想到祖国。也就是说,每个具体而细微的事物,包括一株草、一棵树、一条溪流、一片海滩都会让我们深刻地理解“祖国”和“大地”的概念。面对无边无际的大兴安岭和热情善良的当地人,我突然想到了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似乎明白了,大兴安岭地区何以能够浴火重生,也理解了为什么是“高高”的兴安岭。
高高的兴安岭,那高,是情感的饱满,是精神的伟岸。
《光明日报》(2024年04月01日 01版)
【延伸阅读】
从川地边缘抵达人类境遇 罗伟章的“尘世三部曲”
“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首经典民歌描绘了兴安岭的辽阔与壮美。可不见孤峰耸峙的兴安岭为什么被称为“高高”的?在本期“烟火人间”专栏中,作家罗伟章带领读者走进大兴安岭,从漠河县城到北极村,穿越八十多公里的路程,寻找大兴安岭地区何以能浴火重生、兴安岭为什么是“高高”的秘密。
“每个人认识祖国的辽阔土地,都始于自己出生的地方,始于自己挥洒汗水和热血的地方。”如作者在《高高的兴安岭》一文中所说的那样,他的大多数小说,都是从故乡出发,川东北那片大山大水的土地,孕育创作的种子。大巴山余脉,山与河,构成了他所认知的世界,也成为其想象的起点。
“尘世三部曲” 罗伟章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尘世三部曲”就是这位“巴人”的后代为故乡书写的重磅作品。《声音史》《隐秘史》《寂静史》三部长篇小说发表至今,反响热烈,已获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等,并入选《中华读书报》好书、亚洲好书榜等。
在《声音史》中,一个被轻视的“傻子”,实则天赋异禀,使命在身,是村庄最后的守望者;在《寂静史》中,一个饱受欺侮的女人,身居峡谷世界,以德报怨,闪现最后的神性之光;在《隐秘史》中,一个“本本分分”的采药人,被卷入村里的离奇凶杀案,顿时天昏地暗,而隐秘的救赎也在向他靠近……
三部小说,以中国西南边地的大巴山为背景,书写一个村庄的故事,一群人的日常生活,三段寓言般的命运之歌,成为绝妙的中国故事。
总策划:杨谷
监制:张宁 廖慧
统筹:付小悦 李方舟
策划:宫辞
图片编辑:张瑜
调音:王宏泽
设计:王灿
制作:邢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