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这条巷子，这条陕西西安西稍门附近窄窄的小巷子。若在外地抽空转悠街巷小市，会不由自主地用这条小巷作参照物来比较。我执拗地认为，一座城市最真切的生命，常常藏匿在这些小巷深处。

　　小巷当然是有名字的，但是大家都不叫它的“大号”，爱喊它“碎巷子”“咱的碎巷子”——我那小小的一截巷子！亲切得像在数叨自家宅院里的小廊道。西安人把“小”说成“碎”，“小孩子”叫“碎娃”，“小小的一件事”叫“碎碎个事”，不这样说，就显不出热络和亲切来。时间长了，这个民间的命名渐渐取代官名，“碎巷子”就这样叫开了。

　　2023年11月29日，西安，丰庆公园草木黄落。（闫广现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快30年了吧，西安西关老机场搬迁，在原来的跑道上，眼看着树荫围出一片绿，花草簇拥起一汪湖，丰庆公园袅袅婷婷地从大地上站起来。这个公园一开始就有两个“第一”：西安第一座免费公园，西安第一座向市民公开征集名称的公园。不久，绕着园林，周边的楼群也像林子那样起来了。不意之中便拓出两条路，两条路得连通呀，于是碎巷子应运而生。这条小夹道里布局着部队干休所、机关宿舍和几座以“××园”命名的商品楼小区，然而老百姓还是喜欢用带着烟火气的名字称呼它——“碎巷子”“咱碎巷子”！

　　千米碎巷的高光时刻是每天的清晨和上午。好几条街、十来个社区的居民拥到这里吃早点、买菜，交换不同渠道传来的眼花缭乱的新闻和逸事。11点之前，这里少有汽车。中午太阳当顶了，碎巷子的人流量渐少，十个八个行人，三三两两的汽车，你感到了那种恰到好处的疏朗、清爽。入夜，因行道树过于浓密，黝黝的墨绿中，会显出一种幽秘。

　　我和老伴儿总会选择来这里吃早餐。一起床便来这里走走看看，活动筋骨。看人也被人看，挤人也被人挤，让人流裹着缓缓挪动。远远近近地和熟人打个招呼，听人说笑、议价、拌嘴，“隆重”地商讨想吃什么、要买什么。这里也成了邻里们每天头次见面、展颜问候的地方。碎巷子早市的花样之多，让你逛一个来回还决定不下该吃啥、该买啥，光顾着饱眼福了！

　　2019年03月30日，陕西省西安市，回民街。（丁俊豪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坊上油茶麻花、上海春卷、西安肉夹馍、武汉热干面、江西米粉、广东肠粉、清真肉丸胡辣汤、塞上羊杂圪坨、新疆馕和拉条子、杭州小笼包、哈尔滨大列巴，还有菜盒子、油条油糕、米皮面皮、麻辣粉、椽头馍、甑糕、椒麻鸡、驴肉火烧，以及挺吓唬人的“天下卤味大全”和“百家调料擂台”……

　　赶早从郊区运来的各色各样的蔬菜和盆花，在小三轮上不用往下卸，长龙似的一溜摆开，五彩斑斓地绽放着。鲜肉鲜鱼、活鸡活虾变戏法一样进了你的小菜篮。叫卖声、剁肉声、议价声、手机付款的叮咚声，声声不断，整条巷子像刚开锅的大蒸笼，水雾腾腾。真应了那句老话：“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交响在巷子里的各个声部，无不在刺激你、诱惑你，黏住你的脚步，提醒你“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好热乎的日子，好蓬勃的日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往前几步，便到了“万能焦”日杂小地摊。不胜荣耀，这个摊名乃在下所取。小摊专卖各种不起眼又缺不了的小商品，诸如各类止痒药，各种胶水，“全扫光”系列蚊药，多功能指甲刀，竟还有现在很少见的扣子、针线、顶针，更有很难寻到的皮带环……小摊处于各种以旧换新、电器回收、房屋装修的摊位间。暂时没货的可以预购，摊主帮你去找。摊主姓焦，跟他熟了，我随嘴说了一句“你真是个‘万能焦’”，取“万能胶”的谐音和黏合万方之功能。不料，第二天他就挂起了“万能焦”的硬纸牌子，笑说要付给我“命名费”。

　　2021年1月23日，西安中山门外北郭门，一条背街小巷挂满香肠、腊肉、鱼干，浓浓的年味扑面而来。（魏永贤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每个早晨，我就在这样的气场中醒来。酣睡了一晚的躯体，歇息了一晚的精气神，就这样被碎巷子的烟火气激活，一个个新的日子便这样热热闹闹地开了头。

　　大约早8点，在嗡嗡嘤嘤的市声中，会出现一位着装华丽的古稀女士。她有着模特般的身材，三天两头换一套奇装异服。帽子、上衣、裙裤，直到鞋子，色彩绚丽，样式新潮。大家会好奇地看她，她却旁若无人。巷子里有她一个摊位，摆着缝纫机，专干服装营生，裁、缝、改、补，一个不落。她要价比别人都高，问为什么，她用东北口音回答：“我和别人可不一样，我学过服装专业，有职称，你有吗？我做的是新潮装，你会吗？我本人就是模特，把自个儿当成一个广告柱子，把碎巷子当T台，弄了什么新花样，穿出来走趟一字步，那回头率，你能比吗？”很多小姑娘说：“老阿姨你这么敢穿，我们可得更靓。”对呀，正漂亮的年岁不漂亮，亏死了！服装老太在这种高质量、高价位的循环中红了几年，碎巷子也因此平添了现代风情。几年前，一度门可罗雀，她便开始兼营锅盔、花卷等食品。这两年缓过来，又重整旗鼓。在人群中看见她款款走过，心里不由生出感喟。

　　碎巷子中段有个露天理发摊，背靠院墙面朝路。每天开业时，女理发师小姜会在后墙挂起一幅书法中堂，上写“理清思路，发扬精神”，嵌着“理”“发”二字，很有点形而上的味道。小姜干得真狠，见天早八晚八，自带中饭。一年到头，到大年三十晚上，还挑灯夜战。她说：“一年到头容易吗，总得让大家精精神神过个年吧！”她粗通医疗保健，边理发边“授课”，最后会送你一个推拿按摩项目，免费的。

　　2022年5月8日，西安明城墙根下的小南门早市热闹非凡，充盈着烟火气。（彭华摄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几年前，一次小姜娃他爸给她送饭，两人在一旁说话，我无意中听到小姜说了句：“这日子好残酷！”我一怔，想着这慨叹背后，必定有不轻松的故事。中年的他们，上有老下有小，孩子又刚考上大学，谈何容易！但小姜始终不提价，有一阵周边理发的价位，男士提到了五六十元，而她一直坚持25元。建议她提一点，她拒绝：“顾客挺多，无非我累一点。”

　　年前，离春节还有大半个月，小姜就挂出告示牌：“回家过年，放假一月，敬请谅解。”节后回来，我问：“今年为啥回那么早，还有半个多月呀，错过了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不可惜？”她说：“可惜啥？儿子考上研了，心里松泛了一大截！再红火的生意，能顶上儿子读研？”她笑得好真诚，她是在犒赏奋斗的自己！

　　碎巷子，大约可以归入现在常说的“15分钟生活圈”吧，其实又何止是生活圈，不也是友谊圈、感情圈吗，不就是我们每个人的人生本身吗？

　　《光明日报》（2024年08月02日 01版）

陕西省文联原副主席 肖云儒

《光明日报》 2024年08月02日 0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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